2022年10月18日 星期二

Nerbudda & Ann船事件3/6


鴉片戰爭在台灣


第三篇  過堂彰化縣 押送台灣府


by Feitau Kung, M.D. (龔飛濤)



日治時代彰化城東門與八卦山  Wikimedia Commons


彰化監獄
1842年3月17日,暮色蒼茫中,隊伍抵達彰化大城。它有紅磚高牆圍著,城外山丘上還有個要塞(八卦山的定軍山寨)。這裡人口稠密,市場漁鮮豐富。

一進城,就有數百名好事民眾圍過來,個個目露兇光,有的還向俘虜們吐口水,讓他們恨不得早點關進牢房,會舒服些。牢房位於城中心,四面都是由木條構成的柵欄,狀如鳥籠獸檻。它隔成三間,俘虜分囚左右,中間空出來擺枷鎖刑具。對面隔著中庭另有牢房,裡面關的是本地犯人。而進牢房之前,得先通過數道關卡,每道關卡有名獄卒把守。

接下來的幾天,天氣很冷,且雨幾乎下個不停。而牢房又漏頂,大家就在濕冷下,瑟瑟縮縮的熬度時日。至於伙食一日兩餐(上午10點和下午5點),吃的是一些米飯、微少鹹菜,還有一點鹹魚。說是鹹魚,其實是剁碎的魚尾、魚鰭和魚嘴,每人大概分不到四分之一英寸。儘管伙食奇差,但為免挨餓,還是得硬吞下嚥。

提審公堂
3月18日一大早,Denham 就被獄卒和一位叫阿勇(Ayum)的官差通譯帶走。阿勇多年前在新加坡某紳士家中當過僕人,懂一點英語和北印度語。

Denham 來到寬敞的公堂,在三位官吏面前,被按跪在地。他茫然四顧,發現木匠阿印(Ayin)和兌幣員阿舟(Achow) 早已雙手著地,俯首跪在不遠處。首先主審官問Denham的身分及Ann船的船籍。Denham先騙說Ann是美國船,但主審出示船上摘下的旗幟,他只好承認是英國船,而自己是船長。

接著官員詢問船上有幾門炮、幾支槍、多少彈藥,多少人員。Denham一一據實回答。他又問:「這船是不是戰船?」Denham 連忙否認,並說船上一兩門砲和一些武器彈藥是自衛防海盜用,這些配備在商船是很正常的。官員聽了,很不滿意,恫嚇道: 「你再不從實招來,就要上刑了;來人啊,刑具伺候 !」可是,即使刑具擺在面前,Denham依然不改供詞。這下子,官員可惱火了,竟遷怒於木匠阿印和兌幣員阿舟。指著他倆叫到: 「照面拍板!」在場捕快立刻用四張皮革合成巴掌大的拍子,朝兩人臉面狂打,打到鼻青臉腫,嘴角滲血。

枷項和鎖鍊  by John Thomson 1872
之後,通譯阿勇把Denham船長拉到一旁,對他說: 「你還是照著他們想聽的回答,這樣大人們就會寬待你;否則你會被抽打一頓,然後上枷(見左圖)待決。」船長不從,答道:「我只能實話實說,我的船不是戰船。他們要殺就殺吧。」阿勇轉身,趨前向官員們說了些什麼的。沒想到主審官態度遽變,立刻下令解開Denham的手銬,還叫人拿來豐盛的早餐,給他享用。而官員們則逕自回內室用餐去也。

官員用完早餐回到堂上,Denham再度被帶到面前跪下。不久,他忍不住腳痛,請求改坐在地,居然獲准。然後官員們問了一連串問題,這一來他發覺通譯阿勇(Ayum)的英語能力其實很差,而且胡扯亂譯。他開始懷疑,阿勇先前說不定向官員謊稱他承認Ann是戰船,不然官員的態度,怎麼突然變好?! 於是請求改由自己人木匠阿印(Ayin)當翻譯,費了一番口舌後,終於如願。

在盤問Ann船的細節後,官員們開始問起一堆奇怪的問題,例如維多利亞女王有幾個丈夫? 王夫Albert是誰? 還有一些荒唐不經,甚至粗鄙猥褻的問題。這讓Denham十分錯愕,不知如何回應;接著他們拿出一些海圖和一份洋文報紙,要他說明,對這他倒是解釋得很清楚,讓對方大開眼界;然後官員們提起戰事來,問道: 「英軍統帥和主將是誰? 」「你們英國人怕不怕我們大清國人?」「你自己呢? 怕不怕?」Denham 當然說不怕,還豪語:「如果你們把我們殺了,英軍一定會來島上殺光清兵,並燒掉所有城鎮...」。

休息時間,Denham 請求看守讓他洗個澡,他已經一個星期沒用水了。看守說: "囚犯洗澡是違法",他們只能給他一盆水和一塊8吋四方的黑布,而且他必須在'監視'下淨身。他只好在眾目睽睽下,解衣擦拭。

接下來,審問一直持續到晚上8點才停止。Denham吃點東西後,被帶進清國人員的飯廳。有個'傢伙' (chap) 挑出一塊豬腳,吸吮之後,扔給他,他婉謝不吃。沒想到另有人竟從盤中拿了一塊完整的給他,甚至還遞給他一杯燒酒(samshu)。他懇求讓他帶些剩菜回牢給難友吃,不允。

晚餐後,官員們拿出Ann 船的望遠鏡和羅盤又細問一番,直到晚上10點才結束。這時他已經在地上,或跪或坐,整整15個小時了。

押返監獄途中,木匠阿印和兌幣員阿舟說: 「這些官吏很壞,他們已經定調: 'Ann 船是戰船,而我們是專程來台灣救回 Nerbudda 運輸船人員的。' 不管我們如何辯解都是枉然。我們將被當作戰俘甚至戰犯處理。我們是死定了。」 兩人指著各自紅腫的臉頰,還露出鞭痕累累的背部,勸道:「看! 這就是說實話的代價。以後船長您還是照他們的意思招認吧,不然下次就會輪到您挨打了。反正只有死路一條,不如活著的時候少受點罪吧。」可是Denham不為所動。

善意? 抑或使詐?
3月19日深夜,阿印和阿超叫醒旅客Gully,他們身旁多了一個清國人。這清國人說有艘戎客船即將前往廈門,他可以安排傳信給駐守當地的英軍艦長Henry Smith*,但信中必須要求Smith 付給信差50圓做為報酬。他還帶來了文房四寶。Gully 欣喜之餘,振筆修書一封,大略說明事情經過,並提到他們正被押往台灣府云云。

三人走開不一會兒,木匠阿印又轉身回來,向Gully要幾塊錢,好讓那清國人能打通關節,方便行事。Gully說他們沒錢可付。事實上,所有俘虜都已被剝得身無分文了。

事後 Gully越想越起疑。這幾個清國人到底是出自善意? 或基於互利? 或是設局想詐騙? 還是奉命來探查他們尚有油水可榨否? 不論如何,他短暫的樂觀,已經煙消雲散。果然,這事就不了了之了。

*Henry Smith 英戰艦 Volage 艦長,他於1839年9月4日於九龍,對清國武裝戎客船開火,揭開鴉片戰爭的序幕

最舒適的一夜
採自"The Eastern Seas" by B.W. Bax, 1875
所附台灣道路地圖,筆者加上漢字。
3月21日,俘虜們再度被押上路。這次依然坐椅轎(椅子兩邊各綁一根竹竿),但除了手銬又加上腳鐐,一部分人還有條六呎長的鐵鏈繞在脖子上(見上圖),而且大家再也不准下轎走動了。行前每人發給兩錢 (1錢=10分=100文=0.1兩= 英幣 5pence) 作為兩天的伙食費,由隨行的'跑腿'(runner)保管運用。雖然途中點餐時,'跑腿的'必然做手腳,回扣牟利,不過其菜色還是比在牢房吃的好得多。

這一天經過不少河道,其水深不一,也有乾涸的。其中有條溪大而深(大概是舊濁水溪,它經由北斗附近的東螺溪出海;1898年颱風後才改道由西螺溪,成為現今的濁水溪) 需要渡舟,其他較淺的則靠竹筏。而被抬上這些載具時,俘虜無不提心吊膽,因為萬一這些擁擠不堪的舟筏傾覆,四肢被束縛的他們,必然溺斃無疑。不過這段路,不像從大甲到彰化那樣崎嶇顛簸,而是平坦順暢。周遭的景象也是越接近府城越開發的樣子。

黃昏時刻,來到一個有圍牆的市鎮(斗六?)。大家在一間大廟休息。當地的縣丞準備周全,廟堂地面舖著厚厚的稻草;有些人的手銬較鬆,自行解開,士兵也未干預。這是俘虜們被捕以來睡得最舒服的一夜。睡前,他們首次見識到士兵們悠閒的抽起鴉片的情景,而在場的長官似乎不以為意。事實上,每個士兵都有根鴉片煙槍隨身插在腰間。

但,台灣鄉下人的煙槍不一樣,它是竹製的,其根部彎如曲棍球桿,內側有個很小的凹槽,用來盛鴉片。這種煙槍長約五呎,粗如男人手腕,可兼作手杖用。

石灰牆的大城
3月22日一大早,再出發。這一天很炎熱,旅客Gully較壯碩,轎夫承擔不了,只好由三個人抬著。其實在椅轎上戴著銬鐐的俘虜也難受,因為長時間無法舒展筋骨,四肢都發麻。

高聳成蔭的竹藪'巷道'
打狗海關職員 E. Grimani 1877年繪
沿途多為高度開發的田園,偶而有處公地供閹牛吃草。此外還有許多墳墓,它們比較類似西式,中式的墓碑
很少見。這裡的景象有如英國劍橋郡的鄉村,一區區的田園是用成排針葉樹(可能是木麻黃之誤)或壕溝來做界線,而不是用灌木作樹籬。至於道路可行牛車,因此比中國大陸的還寬。而且部分路段,兩旁有高聳成蔭的竹藪,延綿數哩長。Gully 發現主要農作物是甘蔗,其次是菸草。還有農舍旁的棚架上常有一種不知名的藤蔓植物(菜瓜?)。而年輕的他,難免對跑出來看熱鬧的女孩子多瞧幾眼,遺憾的是,他發現這裡的女孩子雖然整潔,姿色實在很'平凡'(never saw so plain a set)。他後來寫道: "一直到進了台灣府,我才看到面貌姣好的女性。"

天黑時,來到一座有石灰牆,且比彰化更大的城鎮這城有雙重門,相距數百碼。第一道門外擺著兩座長管鐵砲;第二道門內才是市街。俘虜們被帶到監獄庭院進餐,給的米飯和魚,既臭酸又骯髒,船長Denham 、大副Roope、旅客Gully 等人無法下嚥。這時有位官員帶著隨從們來視察,他的帽冠上銜有黃銅的頂珠(button, 見下註),應是七品知縣。他看到有人吃不下飯,顯然失望不悅。接著他指著獸檻似的牢房,告訴俘虜們:「那是你們過夜之處。」可是當有人提出空間太小,且與本地囚犯僅有數根木條相隔時,他居然大發雷霆,然後捻著鬍鬚,昂首闊步,大搖大擺的走開了。

晚上大家擠在狹窄的牢房內。那位日前不願分享衣物的印度水手長(serang),居然拿出一件襯衣和一條床單給砲手Cowan。砲手接過來後,急忙甩開,因為衣料上佈滿了蝨蚤。

"自從落難以來,部分印度水手的行為態度變得很惡劣;還好,自己的僕人Francis 依然敦厚如初。" Gully一邊這樣想著,一邊用力砸壞手銬,然後躺下,準備好好休息,可是他頭部就在馬桶旁,再累也睡不著。半夜裡,他問隔壁的本地犯人: 「這裡,Ty-wan-fu(台灣府)?」對方搖頭回道: 「這裡,嘉義。」他不禁浮起一線希望,或許台灣府的監牢會好些?!  

頂珠 (箭頭所示)
圖中人物是筆者曾祖父
註: 清代官吏帽冠上的頂珠因官位而異。外國俘虜不知官員們的職稱,卻學得用頂珠來辨識他們地位的尊卑:

一品官為紅寶石,
二品如總督(正二)、巡撫(從二)、總兵(武)是紅珊瑚,
三品如按察使是藍寶石, (乾隆以後,台灣道員為按察使銜),
四品如一般道員(正四)、知府(從四)是青金石
五品如同知、守備(武)是水晶,
六品如通判、千總(武)硨磲 (白貝)
七品如嘉義知縣、把總(武)是素面金屬,
八品如斗六縣丞、外委(武)是陰(凹)紋金屬,
九品如大甲巡檢、額外外委(武)是陽(凸)紋金屬

禍福難料
採自"The Eastern Seas" by B.W. Bax, 1875
所附台灣道路地圖,筆者另加漢字及綠色的曾文溪
3月23日早上,獄卒察覺Gully的手銬砸壞,但未追究,只是換上一具新的。每人再分得兩錢餐費,然後上路。沿途景象如同前一天,已相當開發。不同的是,這裡樹木較多,且地勢較高,應是偏向內陸。在等竹筏過溪時,Gully和年輕的助理幣員阿福(Ahok)的椅轎並排一起。阿福除了手銬腳鐐,脖子還多一條鐵鍊。他滿臉驚恐,偷偷地對Gully說: 「我們一到台灣府,就會被斬頭了!」

晚上抵達一個大村落(應是茅港尾,它是清代嘉義縣與台灣府之間的中繼站,今屬下營),在驛站停下來,這裏蠻熱鬧的,有不少椅轎出租,還有公共食堂。不過這一行人有五十多個俘虜,上百轎夫,百多名士兵加上一些公務人員。這麼大陣仗,讓餐館忙得不可開交。當然也對來往的商旅民工產生排擠效應,以致他們為了搶食,彼此打起架來。其中有個人流著鼻血,像嬰兒般的哇哇哀嚎,跑去向押隊的官員哭訴。俘虜們大概心中鬱卒太久,見了這一幕,居然幸災樂禍,個個開懷大笑。不過,那押隊官員倒是比較仁厚,他安撫哭訴者之後,還向居民徵集一些支架床,供大家就寢,並且允許位階較高的俘虜夜裡可以解開手銬。

或許是因為接近府城的緣故,這一整天,有好幾位白頂珠的官員(六品通判、千總等) 前來探視,其中一位還給船長Denham東西吃,並且比手勢示意他們不會被斬首,叫他放心

接近府城
3月24日再出發,進入丘陵地帶,山丘上多林木。還涉過一條寬而淺的河道(曾文溪?),水位只有18吋深。其北岸垂直而下,離河面有20呎高;南岸則是平坦的砂質低地,看來這片低地雨季時是會淹水成泊的。就在這兒,有一位官員帶著幾名士兵出現,他看著手上的紙,叫號碼,被叫到的俘虜依序通過。點名完畢,隊伍繼續南行。經過一座村莊時,遇上了迎神賽會,但見人人手持竹枝或旗子,行列中央有頂金碧輝煌的八人大轎,轎內有座偶像。俘虜們都覺得十分新奇。

下午2時,隊伍在離台灣府城外一哩半處停下來。大家在烈日下等了一個多小時。然後有一隊官兵出現,將俘虜分成兩組。旅客Gully,三副Patridge,砲手Cowan 以及其他七人,被帶向左走,他們將由東門進入台灣府。船長Denham、大副Roope 和其他四十來人,則往右,將由西門進城。此時此刻,兩組人舉目對望,心戚戚又惶惶,不知前程如何? 也不知能否再相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