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1月13日 星期二

台灣人種學雜記


Notes on the Ethnology of Formosa


作者: Robert Swinhoe 1863
(原文收在 W. Campbell's "Formosa under the Dutch," 1903 一書的附錄中) 


漢譯: 龔飛濤   1991首譯,  2012 重修
(本譯文刊於"北美洲台灣人醫師協會會誌" - NATMA Journal, Vol. 9, No.1; Jan., 1993)


譯者前言: 

Robert Swinhoe, 取自Wikipedia
本文作者 Robert Swinhoe (漢譯為史溫侯或郇和)是英國的自然學者。以研究台灣的鳥獸和植物聞名。可是他跟台灣的淵源並不止於此。從這篇文章裡可以看出他對台灣的興趣是多方面的。他於1854年來到遠東。先在廈門學北京話和閩南語,然後當翻譯官。1857~1858年,他隨英艦『不屈號』(Inflexible) 環航台灣島,企圖搜救因海難失蹤的洋人,未果。他本人卻因此成了"台灣通"。

1860年延宕了兩年的天津條約終於生效,台灣成為通商口岸。Swinhoe 被任命為英國駐台第一位領事人員。翌年七月,他抵達台灣府(今台南)。接著他又在淡水、打狗(今高雄)等地設立領事館。這時他開始以敏銳的觀察力,對台灣的種種,研究出獨特的心得。他不但發表了不少相關的重要文獻,而且還在1862年國際博覽會上,替台灣提出特產而得獎。他在台灣住了五、六年。其間得過大熱病 (瘧疾?),倖免一死。後轉任廈門、寧波等地。1869年又短暫駐台,處理"教徒事件"。1877年病逝倫敦,得年41。

在這篇文章,作者以自己的見聞,寫出台灣各種族的特性,也表露他個人對各族的見解。至於從現代的觀點要如何看待和評斷它,就留給"專家們"去爭論了。

而本譯者為了要把英文的人、地名還原成漢語,再把古地名現代化,著實費了不少工夫。雖然手邊有1878年的『全台前後山輿圖』及1862年的『皇朝中外一統輿圖』,仍然有少數名詞無法確定,而不得不以英文原貌出現。

又文中出現"番"、"野"、"蠻"等字眼,這是反應當年一般洋人漢人的思維方式。譯者為了存真,只好照實譯出。至於譯者本人,絕無種族歧視的想法。

本文:
『平埔』(Pepos):
台灣府(今台南)是個大而散漫的城市,離海岸約五英哩,其位置正處於一塊略見起伏的大平原的邊緣。這府城有庭園,有高牆。而居民則全是漢人,人口約有十二萬,原籍來自中國各地,但以福建者為主。當地人指著城內的幾處荒塚,說是荷蘭人及"黑人"的葬身地。(譯者按:荷人據台時,曾引進東非,南亞等地奴隸)。可惜沒有墓碑,無法證實。不過,我曾聽猴山(高雄壽山/ 柴山)的英國船長們說過,台灣府外有一族人,使用羅馬字母,而且號稱是荷蘭人的後裔。某日早上,有位自稱是紅毛番後代的軍官來訪。我當然是很想瞧瞧這群混血兒的長相。結果,他居然是徹頭徹尾的漢人模樣。據他說,他的祖先和其他三千荷蘭兵是在鄭成功時代削髪歸漢(譯者按:此言不符史實)他又說,他住的地方叫新港(今台南新市),在北城門外十哩處;村裡的人主要是這些荷蘭兵的後人;他們保有祖先遺留下來的衣物和文件。他還說,往南往北各有一個大村,住的也都是他的同族;其他的族人,則散居全島各地,已與漢人通婚。以上所提的,就是漢人所謂的『平埔仔』。                      
Fernando Sainz 1832~1895
取自Alvarez's "Formosa"1930

為了要瞭解『平埔仔』的習俗,我曾經向Sainz 神父請教過。

譯者注: Sainz 神父,即 Fernando Sainz,漢名"郭德剛"。西班牙人,屬 Dominican Order (道明會)。1859年抵台傳教十年,是高雄前金玫瑰天主教堂及屏東萬金天主教堂的創建者。

Sainz 神父說: 『平埔』族的男人穿著與漢人相近;但是女性在某些場合則以過膝的長布圍住腰間,頗似馬尼拉的女人。男人削髮留辮子;女人則把頭髮由中線分開,然後在後頭編一個半球形的髮結。這些人已經歸順清政府,但是仍然推選自己的長老。」Sainz 神父曾經探訪過幾個平埔村落,可是,他只記得四個村名,其中新港(今台南新市)及 Kun-hieng 在台灣府 (今台南) 之東,大崑鹿(今屏東枋寮大庄) 和萬金庄(今屏東萬巒) 則在比猴山(高雄壽山)更內陸的的山區。這些村莊當中,以萬金庄較近猴山;以新港最近台灣府。又Sainz 神父發現他們的母語中有許多字音與菲律賓的方言相似,因此推斷『平埔仔』應與菲律賓人一樣,同屬馬來族。

『傀儡』(Kalees):
在南部山區另有一族原住民,比『平埔』人更值得同情。因為,他們到現今還在為抵抗漢人入侵,為保護領土和獨立而奮鬥。在南部,所有的平原和丘陵地帶都已經給漢人奪去了。這些土著只能憑藉高山密林的掩護,來抵禦那些霸佔者。我聽人說,這群土著的領域,向北雖只達台灣府(台南)稍過一點的山區,向南卻沿伸到台灣島的南端,還包括瑯嶠(恆春)以南的陡峭海岸線及相對的東海岸。我本人沒有機會拜訪他們,因此特別感謝 Sainz 神父的好意提供了他的經驗。

據他說,這群所謂的『傀儡仔』多披長髮,但也有用布巾包頭的。他們以樹皮纖維、布料、草蓆和鹿角與漢人易貨。他們用水牛在山坡地耕作,此外並無其它牲畜。他們的住屋是用小石子填入一條條的圓木之間,然後塗蓋而成。因為是依著山岩而建的,所以有洞室的風味。這一族人擁有幾個村落。是完全獨立自主而不受漢人的節制。至於其總人口則很難估計。不過,Tanasia、Ka-chassan (加走山? 赤山?) 和 Kisien 三社加起來,大約有六、七千人之眾。從人類學的觀點而言,他們非常接近呂宋島的土著,顯然屬於馬來族無疑。

Sainz 神父又說,他所見過的男『傀儡』多幾近全裸,唯一的例外是,酋長的兩個兒子竟然衣著華麗。女人們,則以布料裹住腰間而已。至於作戰和打獵時用的武器有矛、刀和弓箭。而他們喝的酒則是漢人供應的米酒。他們往往把酒倒在竹筒作的杯子裡,先用右手食、中指沾幾滴,向三方向輕灑;接著請眾人品嚐;然後才自己飲用。

第一次 Sainz 神父要到『傀儡』地帶去,走的是陸路。雖然當時他化了裝。還是被認出來是洋人,結果在半路上被漢人擋住了。可是,他並不灰心。第二次,他乘一條小舟沿海岸而下,直至島南端山海交接之處,好不容易找了一處地方上岸。這時,『傀儡番』持矛帶刀,蜂湧而下,質問他何所求? Sainz 神父回答說他是純友誼而來訪的。他們於是要他向頭目獻禮,以示誠意。神父說他是窮苦人,只有薄禮可送。言罷,即遞上兩隻空啤酒瓶。他們居然非常滿意的收下,高高興興的回禀頭目去了。不久,番人們再度出現,其中兩位以手臂圍成坐轎狀,就把他抬上山村去。到了村落,酋長的的兩個兒子向他問長問短。然後,Sainz 神父掏出他的左輪連發手槍,當眾表演,一展身手,博得大家的稱許。(譯者:神父玩槍,有點怪怪的。) 眾人當即邀他留下來幫忙他們驅逐漢人。神父受到如此禮遇,自然十分高興。他當時是真的希望澳門當局,能准許他在這群山中野人之間定居下來,以償宣導蠻荒的心願。

我本人跟這一族人的接觸非常有限。1858年環島航行的時候,我有幸在枋寮和瑯嶠(今恆春)見到幾位嫁給漢人的『傀儡』女子。她們的膚色較一般漢人更暗褐,頭髮用紅線編纏著,其它裝束則與漢女無異。當時,在內寮(今水底寮附近)有一個漢人的大地主,名叫"萬掌"(Ban-chiang)的,和山裡的『傀儡』有貿易往來,而且關係良好。可是他老是跟官府鬧彆扭,而被列為流氓份子。不過,因為他家族繁盛,又有"番仔勢"可倚靠,當局也不敢惹他。這人娶了一個『傀儡』女為妻。當我們去拜訪時,這女主人很害羞,居然不願露面。那男主人則不同,他顯然自以為比西洋人優越千百倍。言行之間,一點也沒有漢文化所特有的君子風度。

西洋人到目前為止,還沒有跟『傀儡』交易過。過去,當天氣惡劣時,常有船隻到南端小海灣裡避風。可是,如果有人想上岸,這些不明就裡的土著,就會全副武裝的衝下來,企圖對抗。

『生番』(Kweiyings):
照漢人的說法,在台灣,獨立的原住民似乎就只有兩族。住在南部山區的是前述的『傀儡番』(Kalee hwan)。另一族則是北部山中的『生番』(Chhi hwan)。兩族的交界,大概是在台灣府(台南)附近的緯度上。

我把領事館遷到西北海岸的淡水河邊之後,就盡全力要探訪『生番』族。他們所在的山界離我的住處約 80 英哩的路程。所以,我就先派漢人僕役到離「通事寮」不遠處,找個歇腳的地方(譯者按: 通事乃漢番之間的通譯者)  因為有些山地人會到那兒去以物易物。1862 年 4 月19 日,我在大熱天下走了一整天,才走了25 英哩。不過,總算到了早先安排的夜宿處。其實,如果從這兒下坡往回走,半天就可回到領事館;只是這次是上山,且處處湍流,走起來才會覺得那麼冗長。第二天一大早,我們就動身,朝『Kweiying 生番』的地界去也。

這時,我們的方向是正東。前面山巒疊起,較近的山丘已經開墾得光禿禿;遠處的高嶺卻仍是叢林茂密。我們橫過一段乾凅的河床,到了渡口渡河。在對岸,山崖垂直而下,直至水際。但見水色碧藍,想這峭壁不知向水面下延續有多深啊!(今新店碧潭?) 又見附近綠林中,百花紛開;而樹影、花影倒映在三兩茅舍上,顯出一片安逸景象。茅舍旁,有一小徑,迂迴上山。我們循徑登高,到了頂上,穿過一行行繁茂的茶樹,然後往另一邊下山。山腳下,有一個村莊,這是漢人最邊遠的聚落了。村裡的居民以務農為生,當中居然還有一些富裕人家。在這兒,河流已經向右彎。我們沿著河岸走了一英哩半,最後到了一間由泥土和石頭砌成的長屋,這就是通事的住處。

這棟寒酸的陋屋裡面,隔成兩個房間。前廳擺著一張髒桌子,但見柴火熊熊,燒得滿室烏煙瘴氣。通事是個粗魯的漢人,他帶著我們一行人進入內室。這時,裡頭已經有不少漢人,而且在一張污穢的舊床上還坐著兩個"野蠻人"。這真是一場奇遇! 他們站了起來,目不轉睛的凝視著我們,表情驚愕但不恐懼。通事向他倆解釋說:我們跟他們一樣,也是『番』,而且是專程來看他們的。他們這才又坐下,端詳了一陣子後,就彼此交換煙筒。接著,他們表示對我們帶的槍非常欣賞,希望到外面看表演。我們和他們聊了一會兒,記下他們的用語,然後就到外面去。

這時,較老的一位番人跑到遠處,撿了一塊木板作為靶子,又在中心貼了一片樹葉當靶心。老番人面帶微笑,提起他的火繩槍,在我身旁就位。他那枝槍是中國製的,裝有彈球。他開火的姿勢跟漢人一樣,是由手臂肘曲上發射。結果,一槍中靶;但中彈處離靶心仍約有九英吋。目測距離大概有四十碼,而那塊木板有三英吋厚,槍彈居然還貫穿而過! 接下來,換我裝上一顆帶筒子彈,然後向後倒退,將射距加倍,一槍就中了靶心。這下子是使那蠻人吃驚不少。不過,真正吸引他的不是我的射擊技術,而是我那枝夏普式(Sharp's)來福槍,特別是那種由後膛裝填子彈的新方式。接著,我把標尺提高到極限,然後朝著河流的去處,再發一槍,打得遠方河水激濺四處。這時在場的,不分漢番都驚叫出聲來。(譯者注: 因為從來沒見過槍彈射那麼遠的。) 他們實在很喜愛那枝來福長槍,紛紛要求以物交換。他們對我的一枝後膛裝填式的手槍也很有興趣,只是要他們扣板機則很困難。再來,我拿錶出來展示一番,他們都認為不可思議,連聲「奇事! 奇事!」(K'is-Kis)。在稱呼我們時,他們用了"Tyon"一詞,這可能源自馬來語的 "Tuon" (先生之意) ,也有可能是漢語的"大人" (Tajin)。

傍晚時分,有幾個女人手裡抱著小孩,還有一個面貌英俊的青年來到現場。不久,又有一個老頭子帶著滿臉滿身的汗珠出現。他身上扛著一隻雄鹿的頭頸及背部的一部分。而那鹿茸早已被割掉了。這老人膚色暗黑,皮多皺紋,蓄短髮,略諳漢語。而那些年青男女的皮膚則呈胡桃色,比起一般漢人的"黃酸"膚色來得漂亮好看。這族人,鼻目分明,頗有馬來種的特徴。他們每個人的前額都有浮起的刺青。刺青是用針沾印度墨,由上而下刺出三個緊密的正方形。其中,上下兩個正方各由八條短橫線構成,而中間的一個正方則只有六條線。這刺青是在十六歲時做的,所以到了老年,往往已經模糊不清。當男性到了十八、九歲,而且還殺取了敵人的首級之後,就有資格結婚。這時就在下唇之下,另刺一個由八條密線組成的方塊,以示身份。至於女人結婚之後,則必須從這耳邊黥面到那耳邊。黥刺的圖案是: 先來三條簡單橫線;接下來是一行 XXXX.... 的排列,而這 X 行的上下又各有一條邊線;再下來又有兩條線和一行連續的 X 字形排列;最下面則是四條簡單橫線。前額的刺青叫 Lehoey;下頷的叫 Kabai。 這族人個個都帶項飾。項飾是用磨平又削成方形的白色貝片串成的。



左圖: 十六歲剛刺上 Lehoey 的青少年;
中圖: 已獵過人頭,而有資格結婚的男子,下頷有Kabai 刺青;
(左、中兩圖乃譯者同事 Maureen Compton 所繪)
右上: 已婚女性,前額有Lehoey 刺青,臉部有黥面 (譯者私藏)
右下: 已婚女性黥面紋圖,(譯者繪)


『Kweiying 生番』的茅舍是用藤索將樹皮和粗木板綁纏在一起建成的。屋頂蓋的則是棕櫚、椰子之類的樹葉。粗重的負荷和工作多由婦女和老弱來擔當,而年青力壯的男人則只顧追逐打獵。農作方面也是女人的責任。他們種的是陸稻、番薯和菸草。這些野人問候陌生人的方式是微笑著趨前,先用右手掌猛拍對方的肚皮,再以左手輕撫對方的背部。如果對方態度友善,則以相同方式回禮。若照他們的領域而論,則其人口比例是稀疏的。聽說這族只有七個社,而每個社約三、四百人,總共大頭目有四位加上小頭目若干。由於烈酒的引進,還有其它不明因素,其人口正日趨減少中。看來不過幾個世紀,他們就會在漢族移民的不斷挺進下,衰微淨盡。漢人堅稱再過一百年就可目睹這族群的絕滅,不過依我看,百年倒是太短了些。離我們停歇處最近的頭目住在"Gee-hing"社,大概有兩天的路程。他號稱 "Pai-ho-pai-yet"。越過他的領地,則是另一個頭目的勢力範圍,那個人名叫"Yew-bin-ah-tan" (油面阿丹?),住在"Tung-sia" (通社?)。

『太魯閣』(Tylokoks):
1857(1858?)年我們乘英艦『不屈號』(Inflexible),作環島航行時,有幸見到『Kweiying 生番』在東海岸的友族。這族人長得很像 Kweiyings,但卻另有名稱。可惜,我沒有機會跟他們交談,因此不曉得他們是否用同樣的方言。事情發生在6月17日,當時我們航行到北緯24度6分18秒的海岸外。這裡,照海圖所示,應有一條河流出海 (譯者注: 花蓮北部立霧溪的出海口在 24度8分30秒) 。可是實際上,卻只見一條小山澗從兩丘之間的峽谷流下。船到離岸800碼處,錘測深至115噚仍未到底(譯者注:1噚=6呎)。這天上午天氣良好,海浪不高。於是我們放下一艘小艇,朝山丘下有一簇茅舍的海岸駛去。在小艇離岸150碼處,錘測入水11噚深,仍未觸底;到了離岸50碼時,才得水深有八噚半。這時已有當地人出現在海灘上,其中很多是漢人。但是,人群中有六個特別顯眼。這六人赤身露體,僅在腰間繫塊布,蓋住前面。這幾個野人,因岸浪較強,無法靠近我們,而非常忿怒,揮動著長矛,不時做出恫嚇狀。可是,當我方朝他們頭上發了一槍,這些野人馬上抱頭鼠竄,躲到一座山堆的後面去了。後來,有漢人朝我們這邊接近,我們將其中一位帶到艇中,向他問了種種問題。據他說,那些野蠻人叫做『太魯閣』(Tylokok)。該族人口約四千,住在周圍多樹的山丘上,以番薯、芋頭和鹿肉為主食。山上一塊塊光禿禿的土地,就是他們開墾出來的耕地。這一帶山區,叢林密佈,且以樟樹為多。因此,連小舟也都是用樟木做材料。又據他說,這裡約有漢人兩百人,主要以打漁為生。他們是多年以前遭官府遣送來此的 -- 大概是被流放的罪犯吧。這人又說,如果我們殺掉一個野蠻人,那麼他們一定會找漢人報復。在這裡,野人有武器,漢人則無。正說著,我們看到海邊稍遠處,有一縷青煙裊裊升起,那兒本來也是座村落,不久前才被蠻番燒殺淨盡! 據悉,有一個人在這裡已經住了十五年了,卻從來沒見過或聽過海上有船難的情事。洋船有時從這兒經過,但不曾有像我們這樣接近陸地的。

『噶瑪蘭』(Komalans):
最後,我能據實陳述的部族是在蘇澳港和『噶瑪蘭』(Komalan) 或稱『蛤仔難』(Kap-tsu-lan)平原的『熟番』(Sek-hwan)。在上述的航程中,我們曾經進入蘇澳港。此港可以說是漢人領域的東部邊界。這個小海灣的左側(Lam-hong-o,南方澳),有一個小小的『熟番』村。村裡的男人有一些還披頭散髮,可是,不少年青人已經削髮學漢人了。他們的膚色較漢人稍為暗一點,而容貌則是接近馬來人的樣子。至於女人有褐膚色的,也有接近白膚色的。其中,居然有很多具有歐洲人的臉型。一些女人穿有上衣或披肩,但大多數只用裙布圍著腰間,然後以腰帶束緊而已。至於髮型,則任其鬆散,而在前額頭頂繫上紅色或白色的小帶子。這族人大多吸煙斗或雪茄狀的捲菸。我們發現村裡有個人略諳漢語,就叫他當翻譯。

當我們詢及他們的身世來源時,竟然一問三不知,僅能回答稱是生於斯、長於斯而已。他們甚至不曉得自己的年齡。顯然,他們還沒有一套記憶年齡的方法。漢人不叫他們『生番』,而是稱他們『番仔』。『番仔』是外族人的意思 -- 我們也被叫做『番仔』。其實,他們和漢人一樣怕山上的野蠻人。就他們的建屋和生活習慣而言,他們比較接近漢人,而不像早幾天看到的那一群好戰族 (指『太魯閣)們可說是我所見過最安靜、和平的民族。他們從來沒有看過汽船,因此,這天整個下午,男男女女乘著尖尾的獨木舟(proas),一圈又一圈的繞著我們的船划行,同時還唱著奇特的曲調。

由蘇澳稍稍北上,有一條 Polosinnawan 河(今冬山河)。此處海圖上標明是 Kalewan(譯者注: 漢名『加禮遠』或『加禮苑』,值得注意的是:『加禮』和『傀儡』,在閩南台語是同音 "ka-leh"。沿此河而上,在河邊有幾個『噶瑪蘭』村落。這裡的居民非常和善有禮,還帶我們去參觀隱蔽在林木間的住屋。他們的房子以樁柱撐離地面,用圓木做建材,上面屋頂蓋著茅草,下面鋪有地板。村裡的人由族內的頭目治理,而頭目再向上游主要漢村Le-tuk-kan『利澤簡』(今五結鄉老街)裡的軍事首長負責。住在這些村落的土著,他們的一般情況顯然比蘇澳那邊的好些。可是再往上游去,又是另外一番景象。在那裡,我們看到成群結隊的『噶瑪蘭』人,境遇悽慘,四處流浪,靠乞食為生。原來,漢人們常以芝麻小事為藉口,將他們成批的逐出家園,真是喪盡天良! 無疑的,這群可憐蟲在這平原已成少數。面對著急速增加的掠奪者,這一小撮、一小撮的土著要絕跡的時候,是指『年』可待了。

『噶瑪蘭』的女人,常把頭髮梳得很潔淨,然後用三、四捲紅線纏繞著,頭頂還戴上青綠蔓草編成的花環。她們的耳朵有好幾個穿孔,每個耳孔戴有五、六個兩吋直徑的白細耳環。乍看之下,兩耳裝戴得滿滿的,可是效果並不難看。『噶瑪蘭』人的家門口,多釘有鹿、野豬和其它獸類的頭首標本。室內掛有弓和箭。其箭桿上並無羽毛。這些武器象徵著過去獨立而美好的日子,因此,物主都很珍惜,不願放棄。

『噶瑪蘭』(Komalan) 或『蛤仔難』(Kap-a-lan) 本來是 Polosinnanwan 河(譯者注: 可能今冬山河) 流域和蘇澳一帶原住民的自稱。漢人奪其土地,劃為東部的行政區,並以同名命之 (即噶瑪蘭廳)然後反過來稱這些人為Aleshe番 (阿里史番)。我個人學了一點他們的語言,卻發現與附近『Kweiying 生番』所用的大不相同 -- 少數常用字,如「銀」、「菸草」是例外。奇怪的是,他們的數目字的語音,竟與遠山之南的『傀儡』(Kalee)語完全一樣! 至於他們對「馬」和「水牛」的說法,顯然是源自西班牙語。這無疑的是從基隆的西班牙移民那裡學來的。我猜想,這些人的祖先或許是『傀儡』(Kalee)族,而在西班牙佔領時期被引進此地的。不然,兩族地隔遙遠,且又有敵視異類盤據其間,阻斷交通,怎麼時過那麼多世代,仍用相同的數字說法呢?

以上大略收集了台灣五個原住民族的資料 -- 即南山的『傀儡』(Kalees)、北山的『 生番』(Kweiyings)、東北山區的『太魯閣』(Tylokoks)、東北平原的『噶瑪蘭』(Komalans) 以及新港的『平埔』(Pepos)。其中,『平埔』族已被漢人同化;而『噶瑪蘭』族正在快速消滅中。另外第六族 -- 『赤崁』族則早已絕跡。昔日的赤崁就是現在的台灣府(今台南),當時原是一個木屋、茅舍聚集的市鎮。當荷蘭人來台時,就是在他們的大員島 (今安平) 上首次碰面的。今天如果要暸解『赤崁』族,就只能到荷蘭人的文獻裡頭去找了。



2012年8月31日 星期五

黃金、美元、台灣貨幣


金瓜石黃金博物館內220公斤的金塊

簡單算術運算後的發現

1930年:
  1 英兩 (troy oz.) 黃金 = 20.67 美元
      1 美元  = 2 日幣或台灣銀行劵 
 1 英兩 (troy oz.) 黃金 = 20.67  X 2 41.34 日幣台灣銀行劵
1933年印行的百圓台灣銀行劵
背面有兩棵檳榔樹,故稱為"菁仔欉"。當時社會精英如小學教師的月薪也不過50圓。
因此這大鈔很罕見。後來,"菁仔欉"就被用來形容遇到稀奇事物就激動的人或行為。 
1934年:
1 英兩 (troy oz.) 黃金 = 35 美元
     1 美元 = 2 日幣/台灣銀行劵
1 英兩 (troy oz.) 黃金 =35 X 270 日幣台灣銀行劵

1946:  1 日本台灣銀行劵1中華民國台灣銀行()台幣
    這張先人留下的首版十元(舊)台幣,背面有鄭荷海戰圖,在1946年可買到一本三省堂出版的暢銷"華語自修書"。


1949年:  40,000 元()台幣  → 1 元新台幣
1949年的萬元(舊)台幣
1950 ~ 1960年代:
1 英兩 (troy oz.) 黃金 = 35 美元
    1 美元 = 40 元新台
                                = 40 X 40,000 = 1,600,000()台幣或台灣銀行劵
∴ 1 英兩 (troy oz.) 黃金 = 35 X 40 =1400 元新台 
                                            = 35 X 40 X 40,000 = 56,000,000元 (舊)台幣台灣銀行劵
1971: “Nixon Shock” 美國尼克森總統宣佈: 黃金與美元的兌換率正式開始"自由"浮動。  
2012年8月31日:
1 英兩 (troy oz.) 黃金 = 1687.60 美元
    1 美元 = 29.91 元新台
                               = 29.91 X 40,000 = 1,196,400()台幣或台灣銀行劵

1 英兩 (troy oz.) 黃金 1687.60 X 29.91 =50,476.12 元新台
                                                                             =1687.60 X 29.91 X 40,000 =2,019,044,640元(舊)台幣日治台灣銀行劵

現在來檢視日治時代,台灣中產階級的經濟情況及其因改朝換代所受的影響:
1930年3 月,公學校(即現在的小學)台籍甲種本科正教員的月薪是50圓日幣或台灣銀行劵,這收入在當時的台灣社會,可算是相當不錯。

情況一(極少數人) : 
假設老師甲,決定將一個月薪資50 圓台灣銀行劵用來購買黃金,那時候黃金 1 英兩是 41.34圓台灣銀行劵,所以他可以買到 50 ÷ 41.34 = 1.21 英兩的黃金。

82年後的今天8月31日,黃金1 英兩是 1687.60 美元,而 1 美元是 29.91 元新台幣。老師甲的孫子把 1.21 英兩的黃金賣掉,可得 1.21 x 1687.6 x 29.91 =61076.10 元新台。這個數字比現在較資深的小學老師的月薪略高

情況二(大多數人) :
假設老師乙,決定將一個月的薪資50 圓台灣銀行劵放在鞋盒子裡存起來。

1946 年,台灣"光復"後隔年,老師乙得將50 圓台灣銀行劵換成 50元()台幣;到了 1949 年,卻是四萬(舊)台幣才能換一元新台幣。不但50元()台幣無法換,他在日治時代1930~1939 年之間,工作10年總薪資 6000 圓台灣銀行劵,不吃不喝不花用,全存下來,到了1949年,竟然只能換得 6000  ÷ 40000 =0.15元新台。即使那些年,他把錢存放到銀行生了些利息,結果還是換不到半塊錢新台幣。

換句話說,日治年間,一般老百姓辛苦工作所累積的儲蓄,如果不買房地、黃金或不動產,或作其它事業投資,而老老實實的把錢全放在身邊或存在銀行裡,那經過1946年 ~ 1949年,再到現在就真的化為烏有了。

台灣這場1940 年代的經濟浩劫,固然,好戰的日本軍國主義者要負部分責任,但其禍首則非國民黨政府莫屬。一個政權或政黨竟然可以在短短三年之內,闖下如此世紀大禍傷害全民生計如此嚴重!   在那專制獨裁的時代裡,人民無可奈何,尚可理解;可是民主化後,同一政黨不但沒有被人民唾棄,到現在,居然還受到許多台灣民眾的擁護,這可說是人類政經史上的一大奇蹟。

§ 本文在於陳述過去的事實。版主不是財經專家也不是投資顧問,因此不作市場預測或推薦任何投資。

2012年7月31日 星期二

台灣的語言問題

一自蕭關起戰塵,河湟隔斷異鄉春;漢兒盡作胡兒語,卻向城頭罵漢人。 

晚唐 司空圖 837908

”國語"是胡腔胡調的漢語?!
以北京話為準的"國語"是胡腔胡調的漢語。這一點是有歷史根據的。撇開南北朝時代,150年胡亂華不談;北京一帶,自從西元923年五代的李存勗(勖)建立後唐後,開始長期由非漢族人統治,(李為西突厥一支的沙陀族人)。其後,經過石敬塘(也是沙陀人)的後晉、契丹、遼、(宋)、金、元、明、清到1911年為止,共988年。這當中除了大明國的276年,加上金國禮讓北宋的兩年(西元1123-1125年)以外,其餘710年,北京一帶都是由胡人所控制。在這種情況之下,姑不論遷入的胡人有多少,就拿當地的漢人百姓來說,他們不隨著統治者胡言亂語也難。而久而久之,這變調的京片子,竟然被當成是正音,官話,甚至國語了。總之,北京話之所以被推崇,完全是近千年來胡人強勢主導中國或華北的政治所致。而絕不是因為它聽起來有多"字正腔圓"。

同樣的道理,常聽人說,"標準"的東京日語是多麼的清脆悅耳,而大阪腔則是如何的難聽。可是,設使1600年的關原大戰,勝利的是西軍的石田三成,而不是東軍的德川家康。那麼,現在人們又會怎麼說呢?

閩南台語是古漢語?
至於閩南台語包含許多古漢語。這一點也有歷史根據。司馬光的資治通鑑明白寫到,唐朝末年,黃巢滅亡後,秦宗權橫行,河南光州**刺史王緒受不了他的霸凌,率屬下王潮等兵馬五千,並裹脅全州官民,集體南遷,千里跋渉後,於僖宗中和五年(西元885年)進入閩南定居。這族群在往後的千年中,只有元清的三百多年由胡人統治,加上天高皇帝遠,因此漢唐的原味得以保存,最多是為了功名,或為了與官廳打交道,而滲入官腔 (胡腔)造成閩南台語裡有一字多音的現象。

**小時候看布袋戲,在好幾齣戲中,每當主角受困危急時,常有"河南光州"的老仙角(先覺)出面營救解圍,這"河南光州"困惑了我好幾十年,直到十幾年前讀史後,才恍然大悟。原來這些劇情安排可不是偶然的。

閩南台語有音無字?
多年以來,常有人說閩南台語有音無字。這是錯誤的。大清晚年,不論台灣或是大陸,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是文盲,對他們來說,不管是台語或北京話都是有音無字沒錯。可是對少數的讀書人來說,閩南台語和北京話當然有音有字。只是百年以來,在大陸,北京話的語文受到推廣;而在台灣,閩南話的語文卻遭到日本和兩蔣的壓抑,結果,語音方面因用的人多,尚可茍延;但文字的運用,在原本就有九成的文盲的前提下,現在就成了九成九的人不通閩南台語漢字了 (版主本人也不能算通)。我僥倖出生於有書香的家庭,祖父不懂"國語"或北京話,卻精通漢文,所作詩文,皆以台語琅琅上口。而我小學時,為了鼓勵我回去看他,每逢鄉下廟會有布袋戲或皮(影)戲演出時,他常會事先寫信給我,用淺顯的漢語介紹劇情,當時的我,讀起他寫的故事,並無困難。可見閩南漢文是可以活用的,並不只是用來讀死書、背古詩而已。

好笑的 “控八控控”?
寫到這裡,並不是主張一定要廢掉已經通行的北京話,而改推閩南台語為"國語"才行;而是希望族群間互相尊重,不要以為講北京話就高人一等。尤其那些自認是"大漢兒女"的人士,更沒有理由瞧不起閩南台語。這幾十年來,某些人一直喜歡取笑台語,像"莫宰羊"(不知也)、"鴨霸"(壓霸)、"雞婆"(家婆)、"好野"(豪舉)等等。又比如最近流行的電視廣告笑話: 0800 “ 控八控控”。明明閩南台語漢字是”空八空空",卻非用"控"來取代不可。這無非是要突顯所謂"台語無字",只能以音借字的低劣性。試問 0 這個概念,是原味台語所用 "空空如也" 的"空"較達意,還是北京"國語"所用 "零零碎碎" 的"零"較達意呢? 真不知這些人是惡意,還是無知? 而外人如此霸凌台語,也就罷了;如果自己還作賤,可真的是不可活。

強勝弱敗 vs. 優勝劣敗:

語言本是溝通的工具,照理說,應讓它順其自然,按照"優勝劣敗"的規則,相互融合,循序進化,而止於至善。可惜,實際上,卻不然。自古以來,語言這個東西老是成為"強勝弱敗"的表徵,於是胡人佔中原,漢語胡化;漢人入福建,古閩語消滅,(只剩"阿里不達"等一兩句);泉漳人開台,平埔語絕跡。消滅絕跡者不是因為它們"劣",而是因為它們"弱"。比如平埔語以"牽手"稱呼配偶 (見清【鳳山縣志】番俗篇)。那是多麼優雅,羅曼蒂克的表達方式! 可惜,平埔語已成絕響,我們再也聽不到"牽手"的原音了。即便如此,閩南台語,還是採用它的意義,而以"牽手"稱妻子,也算是見"優"思齊,有所取捨了。可是更強勢的"國語"登台以後,幾經演變到現今,"妻子"竟成了莫名其妙的"太太"、然後"老婆"! 這怎麼能算是"進化"呢?

治台三國的語言政策比較:
語言循著"強勝弱敗"的路線演化(不是進化),除了形勢比人強,環境使然等因素之外,為政者刻意訂定的語言政策,對弱勢語言的命運尤具影響:

1683年滿清滅鄭後,他們強迫漢人薙髮留辮子,卻不強迫漢人學講滿語,也不限制人民用母語。只是要考試求功名時,才得學點胡樣的官腔(mandarin "滿大人"語)。因此閩南台語文得以保存。消失的則是被強勢漢文化環境所窒息的平埔語。

1895年日本人到台灣,他們積極推行日語。不過,台灣人讀的'公學校'同時也教授台語漢文,只是課程時數從1898年的每週12小時持續遞減到1918年的每週2小時;1922年再由必修變成"隨意"。到了1937年終於全面廢止。而同年,全台報紙漢文版也一併停刊。這五十年間的台語漢文,起先幾年,還算蓬勃;接著,就像得了慢性病一樣,慢慢...慢慢的消瘦下去了...。

1945年中國國民政府領台,其語言政策甚至比日本人更嚴苛。第二年,台灣報紙日文版就全面停刊了。結果,台灣幾百萬會說會寫日語的台灣人,突然之間變成了又聾又啞、且近乎文盲的”中國人”。接著,兩蔣時代的學校不但不教台語漢文,甚至不准高年級的小學生在學校說本島的母語,違者竟以掛狗牌羞辱及罰款處分。結果,1980年代以來,事實上,許許多多年輕的台灣媽媽已經不能、不願甚至不屑用台語來教孩子了。要不是本土勢力的即時興起,今日台語的處境,恐怕更為惡劣。

對未來語言的憧憬:
母語是族群文化的重要一環,因此,不論是強勢的或弱勢的都應該受到尊重和保護。當然,在做為廣泛溝通的工具上,有必要另外選擇一種理想的共通語言。所謂理想的語言,應該是易學、易懂、易寫、且語意分明,合乎邏輯。可是現今的強勢語言如英語、中文等恰好是諸多語言中較難學、難懂,難寫,且常常語意不明,又不合邏輯的。人類為了學這些劣質語言,不知道浪費了多少精力、時間和資源。無奈這個世界依然是在看誰的拳頭大,誰說的就算數。因此,即使從十九世紀起,就有"世界語"如 Esperanto 的創作和推行,甚至聯合國於1954年還正式推薦過,可是因為各國愚蠢的本位主義作祟,至今這個運動仍然氣若游絲。

其實,現在的世界已經成為一個地球村,一種簡單易學的共通語言,確有必要。而且人類文明比起十九世紀時又進步了許多,加上現在還有個奇妙的共通工具 - 電腦網路。如果能善加運用這些有利條件,應該可以開發出大家都容易接受的、甚至比 Esperanto 更理想的語言,並且跳過那些迂腐無能,只會爭吵的政客和"意見領袖"們,而直接流行於世才對。


※ 按: 本文所提"胡人",乃指"非漢族者"而言。並無歧視任何種族之意。



絕滅了的平埔族語

Mananacha kitta cauwa.* 
Willen wij speelen. (荷譯)
我們來玩吧。(漢譯)

Mananacha kitta kina camang?*
Waarmede zouden wij speelen?
我們要玩什麼?

Houring ka massouny.*
Met buil tollen.
打陀螺。

*以上平埔語摘自Verhandelingen van het Bataviaasch Genootschap, Vol. xviii.


2012年6月30日 星期六

抗日份子? 抑或是土匪?

聚嘯駝峰綠林客: 廖全、廖角、林少貓


駱駝山上一小徑
版主前言: 台灣的歷史,在官方常受到政治意識的扭曲; 在民間又充滿神怪迷信的荒誕。這在二十一世紀的今天,格外令人覺得難受。現在我把半生的見聞寫下來。我不想穿鑿附會,也無意添油加醋。我不屑幫人造神,更懶得將人妖魔化。我只想把先人的生活經驗如實的記下,供來者參考和評斷。

高雄林園有一間香火鼎盛的王公廟,奉祀的是東晉名相謝安。在台灣人喜歡祭拜各種有的、沒有的人和物的風氣中,這謝安算是個相當超俗的神明。只是,我父親比較”鐵齒”,對任何鬼神,一概不信。但,我小時候,有一次,他竟然興致勃勃,騎著腳踏車,載我去廟裡。原來,他不是去祈求「王公祖仔」保庇我"頭殼硬(deng)、堯(gau)讀冊",而是要讓我看看廟壁上的彈痕。那是廖全、廖角兄弟與日本警察火拼時留下的痕跡。

廖全、廖角是誰呢? 現今知道的人少之又少。不過,如果提到林少貓,聽說過的人就多了些。其實,他們都是曾經活躍在駱駝山(鳳山丘陵南段)一帶的綠林首領。廖氏兄弟,出身山麓之東的王公廟庄,黨徒多為附近各村落的子弟,算是"在地勢力";而林少貓則是屏東人,後來才落籍於山麓之西的後壁林庄(鳳鼻頭、大林蒲的北鄰),其徒眾來自南部各地,所以是"外來政權"。至於他們到底是「土匪」? 還是「抗日份子」? 到現在似乎依然莫衷一是。

1895年,清國將台灣割讓給日本。五月日本「起山」,十月台南陷落,台灣民主國滅亡。表面上日本似乎已經「平定」了台灣,事實上頭幾年它所能掌控的人事、地物仍極有限。因此許多地方,出現了政治真空、社會混亂的局面。於是一方面有「抗日份子」的崛起,另一方面則是「土匪」的猖獗。大體而言,襲擊對象如果是日本官民,不論其動機為何,都叫做「抗日份子」;而攻擊目標如果是本島同胞,就是「土匪」。可是有些「土匪」,勢力壯大後,膽子也大了,開始找日本人下手,於是升級成了「抗日份子」;而部份原來的「抗日份子」被日本軍警逼得走頭無路後,為了求生,只好強奪民財,也就淪為「土匪」了。因此,實際上,兩者的區分,並不是那麼容易的。

這群良莠不齊的綠林好漢或惡徒,在當時聲勢有多大呢? 根據竹越與三郎於1907年出版的“Japanese Rule in Formosa”: 從1897到1901的四年間,被日本軍警生擒的有8030名,被擊斃的則有3473名。他們製造的事端,光有立案的就達8903件,導致民眾死傷2459人,另有4653人被綁架勒贖。1902一年,繳械的槍枝有5萬隻,子彈10萬發。這樣的數字,在全台人口只有三百萬的當時,可說是非常的驚人。

在這種混亂的大環境之下,林園小港一帶,自然也不例外,於是應運出現了幾股"在地勢力”。其中以廖全、廖角兄弟這一幫人,聲勢最大。根據日治鳳山辦務署的資料,兩人初為盜匪,後來勢力增強,成為擁有一百餘名部下之首領,並且晉升為「抗日份子」。不過,他們一方面狙擊日本人,另一方面卻仍繼續打家劫舍,搶奪民財。當然,他們也明白”狡兔不吃窩邊草”的道理。所以,大白天裡,他們在”正常”的情況下是不會騷擾在地鄉民的。通常,廖氏會叫嘍囉登上駱駝山(鳳山丘陵南段)高處施放”號炮”(信號彈),散居各處的徒眾聽到或看到信號後,就悄悄地溜出村庄,到預定的地點集合,然後整隊人馬浩浩漡漡的往東港、鳳山、打狗等地"遠征"去也。根據一位參與其事的遠房長輩**告訴少年時的先父: 「”出征”時,廖家常會把『王公祖仔』(謝安) 的偶像,從廟裡請出,然後兄弟倆輪流用綢巾將它綁在身上,帶著走。如此做起”事”來就有神助,可以”保平安,發大財”。」這種做法,咋聽之下,令人覺得不可思議。不過,看看當今多少黑白兩道的頭頭成了眾神明的”契子”(k'e kia 義子)之後,也就沒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了。

**我父親說這遠房長輩原叫龔牛。有一次在鳳山東門,被日警盤查時,情急之下,改姓名為陳X。闖關後,日警才得線報,已來不及追捕了。版主於1980年代,曾在美國猶他州塩湖城的號稱世界最大的家譜圖書館(Genealogical Library)裡,查到日本時代鳳山辦務署列管的廖幫主要黨徒名單,其中確實有位陳X的鳳鼻頭人。

話又說回來,這些綠林人物也不是完全不吃”窩邊草”的。有時候如果出外收獲不佳,或心情不好,也會找本地容易下手的目標出氣。譬如有一次,”遠征”不很順利。返途中,路過駱駝山下的一戶獨立家屋,發現家中男人都種田去了,大夥兒竟然將這一家洗劫一空,甚至連女人和小孩身上的衣服也被剝得精光拿走! 這家人後來回到鳳鼻頭求助,可是,在那無法無天的日子裡,雖然知道是哪些人幹的,事後又能奈他們何?

以上是白天發生的事情。到了夜晚,情況就不一樣了。土匪們夜襲本地各庄頭是常態。一來晚上"遠征"不方便,只好就地取”財”; 二來在那沒有電燈的時代,如果又無月光,入夜後外面是一片漆黑,就寢後屋裡也是一片漆黑,被搶了,很難分辨是那一股盜匪幹的,當中是否有同村熟人參與也無法確定。於是他們也就肆無忌憚,放膽行事了。而在那沒有手機的時代,吹口哨則是黑夜入侵者之間彼此溝通、以及與庄裡內應者連絡的方式。因此,那時候的父母常常告誡小孩「晚上不可以吹口哨」,以免誤傳信息,把土匪引來。記得遲至我小學一二年級時,還有小朋友們在談晚上不能吹口哨的事,只是理由卻說不清。

不過,面對這些盜匪三不五時的夜襲騷擾,村民百姓也有對策。以鳳鼻頭為例,在清國時代就有自衛武力的存在,不少人家裡有刀劍。全村還有火繩槍(matchlock)12支。於是,庄裡人就組織了巡邏隊,特別在夜晚,村路口常有人輪流把守。在經歷了幾次槍戰之後,目標較明顯的集體侵犯,就少發生了。只是三兩宵小,趁隙溜進偷竊的情事,較難控制。這種民間自發的自衛組織,後來被日本政府吸收節制,改為「壯丁團」,變成輔佐地方治安的力量。可是,也被更後來的國民政府貼上「鎮壓武裝抗日勢力的工具」的標籤。

相較於廖氏兄弟,林少貓的知名度顯然高許多,但爭議性也大。他率領手下數百人,南到恆春,北至台南的大目降(今新化),對日本警憲單位,發動襲擊; 與日軍交戰多次,互有死傷。豪無疑問的,他是個抗日份子。可是他的徒眾龍蛇俱有,其中不乏亡命之徒,抗日之餘,也做出搶奪民財,綁架傷人的事。問題是林某本人的行為和態度如何? 又有關他的種種民間傳說有多可靠? 這些才是關鍵所在, 也是最難解答的疑點。事實上,自從他於1899年5月下山歸順日本,與部屬落籍後壁林庄,開發當局認可的獨立莊園之後,就不再公開抗日了。可是他的成員與附近民眾的互動並不平順。他們騷擾鄰近村莊的情事,時有所聞。因此,一般百姓對後壁林的人存有相當的戒心,而對林少貓的觀感是「畏」而不是「敬」。不過,後來卻因為一件小事,而使部份鳳鼻頭人改變了對林本人的印象。

與林少貓有一面之緣的
鳳鼻頭"頭人"龔權
1856~1931
有一天,一個後壁林的住民,到鳳鼻頭來,在路邊攤上拿了幾顆番石榴(那拔仔、芭樂)卻不肯付錢,結果被鳳鼻頭人圍毆一頓。他回到後壁林後,向林少貓報告說是無端被欺負了。林少貓大怒,立刻傳話,將擇日興師問罪。這一下子,把鳳鼻頭人嚇壞了。眾人不知所措。庄上的「頭人」版主的阿祖無奈地說﹕「事到如今,只有派人去後壁林當面向林少貓解釋清楚。希望他是個明理的人。」眾人認為是好主意,可是,卻沒有人願意去。我阿祖只好硬著頭皮,自己一個人,深入傳言中的「賊巢」了。這是他頭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與林少貓的會面。他被帶到一間大宅裡,林坐在廳中央的交椅上,三、四十名衛士分兩邊站開,個個拿刀持槍,怒目而視。那種氛围還蠻像章回小說裡的綠林山寨的。我阿祖強作鎮定,把事情原委陳述一番,並表明善意。林把當事人找來對質後,叱責那人一頓。接著少貓允諾他的人不會再在鳳鼻頭惹事生非。從此,後壁林與鳳鼻頭之間,相安無事。

1902年,總督府決定消滅林少貓這一群人。五月警視總長大島久滿次南下督戰,動員高屏各地憲警加上陸軍第三旅團向後壁林推進。三十日早上,日方先以大炮轟擊,然後是步兵進攻。從鳳鼻頭可聽到槍炮聲不絕於耳。往北望去,但見硝煙四起。直到傍晚,一切才平靜下來。此後,後壁林這個地名開始漸漸的被人們淡忘了。

我中學時,有一次跟父親回鳳鼻頭。路上,他殷切的指著北方遼闊的甘蔗園,叫道:「看那邊,那邊就是以前的後壁林。」我敷衍的回應幾聲,沒有注意聽,也沒有注意看。

又有一次,在鳳鼻頭村子裡,我父親跟一位老阿婆寒喧。事後他對我說:「剛剛那位,是日本人攻打後壁林時,從那裡逃出來的,我們鳳鼻頭人把她收留下來,她那時候才八、九歲。」他說了她的名字,可是我沒注意聽。

後來,自己當父親後,發現我講話的時候,我的孩子們也多沒有在注意聽。


2012年5月22日 星期二

大林蒲 - 鳳鼻頭 - 林園

遺落的過去 

鳳鼻頭"頭人" 龔權   1856-1931
大林蒲曾經是個相當欣榮的村落。清國時代早期的鳳山縣(含今之高雄縣市及屏東縣),除了縣治之外,就以所謂的「一昌(衝)二蒲」最為"繁華"。「昌(衝)」是指右昌(衝); 而「蒲」就是大林蒲。清政府甚至在這裡設有小官署,並且駐有清兵幾十人。帶兵官是名"把總"(又稱"百總")。在版主的阿祖龔權的時代,有位唐山籍的"把總"還成了我阿祖的好友,閒暇時常到鳳鼻頭我阿祖的住處作客聊天。

不過,十九世紀中葉,打狗(高雄)成為通商口岸之後,商業活動漸漸的移往該地,大林蒲的地位也就慢慢的走下坡了。我阿祖的一生正好見證了這個過程的前半段。但是,他大概不曾想像到,今天的大林蒲,跟其他原屬鳳山縣的諸多村鎮相較起來,竟然會如此的沒落 - 周遭被工業區團團圍住,只能面向大海,費力的吁喘著。


日治時代的大林蒲公學校師生照 - 年代不詳  (請按圖片,可得清晰放大照)

大林蒲地方官紳 - 1940s年代初
前排左一:龔文滔,中: 坂口元市警部(鳳山郡警察課長),右二:邱秋水
中排左一: 吳能安,左二: 吳欽炳醫生(文化協會吳海水侄),右二:陳鳳苔醫生
後排: 黃知高(保甲書記)

鳳鼻頭"山仔頭"及海灘,1930s年代


鳳鼻頭人1920-30s年代

鳳鼻頭人的義行   年份不詳 (高雄新報出刊期間:1934 ~1944)

報導大意: 有艘船從高雄回航東港途中,在鳳鼻頭海面失火。危急之間,鳳鼻頭人出動竹筏營救。事後船員們欲送禮金答謝,鳳鼻頭人婉拒不收,因而傳為佳話。文中還提到,村人的美德與保正龔文滔的"英敏指導"有關。

鳳鼻頭人在"山仔頭"前的礁石周圍捕烏魚 - 1930s年代
鳳鼻山邊近海居,灰飛*時節網烏魚。節前節後依時到,有信年年總不虛。(清 鳳山縣秀才 周揚理)
*灰飛: 即冬至。古人置葦膜灰於樂管內,冬至一到,吹管則灰飛

鳳鼻頭"山仔頭"前的礁石上釣大魚 - 1940s年代初

鳳鼻頭"山仔頭"海邊的夏日閒情 - 1930s年代末
左一:龔文滔;左二:黃先進 (龔文滔之甥)
黃先進,二坑仔人,任巡查(警察)、防衛團長、林園庄役場書記,1941年鳳山高等政治事件受難入獄。

參加"神社祭"的鳳鼻頭花車隊伍 - 1940s年代初 (請按圖片,可得清晰放大照)
照片右方旗幟上有"鳳鼻頭無敵艦隊"字樣,反映太平洋戰爭爆發前後,軍國主義的狂熱氣氛。

林園舊派出所前合影 - 1930s年代 (請按圖片,可得清晰放大照)
後排左四: 黃玉邦?;左五: 台籍巡查(警察);正中: 葉瑤琳醫生(曾任林園庄長, 信用組合長);
右五: 吳海水醫生(文化協會要角, 1941年鳳山事件入獄);右四: 龔文滔(鳳鼻頭保正, 文化協會成員)

林園清水巖仙洞 (今稱桃源洞)  1920s年代末/1930s年代初
後壁林製糖所(小港糖廠)所長清水政治一家及友人。
清水所長(右坐者),東京帝大農學士,喜好漢學,而與龔文滔(後中立者)成為摯友。

林園清水巖 ?,1930s年代末
龔文滔(右起第三白衣者),其他為後壁林製糖所(小港糖廠)台籍職員

駱駝山中(竹坑?)小憩,1930s年代末 (請按圖片,可得放大照)
後排左二著淺色衣戴遮陽盔(ヘルメット)站立者為龔文滔;
他正下方白衣白帽坐者為其長男龔德英(格主之父);他左前方穿白衣戴斗笠者為黃天枝先生。

龔文滔(字鳳韶) 1899~1969,鳳鼻頭人。少時受到兄長龔教(書塾先生)的啟蒙,及堂叔龔紹唐(前清秀才)的影響,加上自己的勤學,在漢學方面有相當深的造詣。

他參加過日本時代的社會運動 - "文化協會"的講演團。也曾任鳳鼻頭保正和村長數十年。並於1950年代,兩度參選小港鄉長,均不敵國民黨勢力,而告落敗。

他生前以公益、口才、書法和詩作見稱;身後留有百餘首漢詩(見鳳韶詩選),和數篇文章與家書。

台灣民報於1930年易名為台灣新民報,1932年由周報改成日刊,是台灣人的主要喉舌。本人士鑑中,小港地區列名者除了龔文滔外,有庄長吉田勝治;而林園地區的列名者有葉瑤琳醫生及黃玉邦。

2012年4月24日 星期二

鳳山冤獄犧牲先烈之祭文


鳳山高等事件及其犧牲者之祭文


龔文滔
格主的話: 本文作者龔文滔(1899-1969)是格主的阿公,他從小跟隨兄長龔教堂叔前清秀才龔紹唐*,學習漢文。他的詩作頗豐,留有《鳳韶詩文集》。其文章則多散失,本文是少數僅存者之一。讀者如果你是駢體古文的愛好者,或許會因其內容寫近代事,寫家鄉事,而倍感親切;讀者如果你對台灣史有興趣,那麼本文或許會引起你對日治末期,鳳山、東港、旗山、旗后、瑞芳等政治案件的好奇或注意;讀者如果你是對台灣方言有想法的人,那麼,讓我告訴你,作者龔文滔不懂日語、北京話或國語。他唸這祭文,是完全以閩南台語發音的。遺憾的是,百年以來,經過日本政府及蔣氏政權的統治,如今,還能用閩南台語流利的唸這篇文章的人,恐怕比鳳毛麟角更少了。
而原作如一般古文,是一氣呵成的。格主今加以分段、標點,還附上註解,希望有助於閱讀。如有錯誤,請見諒。

* 龔紹唐,曾去福州應試。結果,"報馬仔"先來報稱中了舉人。可是不久,他卻落寞回鄉,說是受了主考官的"勸說",把名位"讓"給當地一位老秀才了。1906至1913年,龔紹唐(頂)林仔邊公學校**(今高雄林園國小)教授漢文每逢上課日,他一大早,就會帶著傘,從中坑門附近的柚仔腳住處,步行三、四公里到學校,下課後再走路回家。如此,風雨無阻,樂而不疲。龔紹唐遺有晚清狀元吳魯***送他的親筆書軸一幅。它長年掛在龔家祖厝客廳裡。龔文滔去世後,遭竊。

**1913年林仔邊公學校教職員名單:
小林善藏,宮城縣人: 教諭兼校長,職六等;
渡部龍之助,東京人: 雇員, 月薪30圓;
龔紹唐,本島人: 雇員(漢文科教師,因無日本學歷,以雇員受聘)。月薪16圓;
黃宇宙(見下祭文),本島人: 雇員,月薪13圓。
(注意: 同是雇員,日本人與本島人的薪資差異頗大。)

***吳魯: 1844 - 1912。出生於他里霧菜瓜寮(今雲林斗南)。八歲時隨父遷回福建晉江。44歲中舉人,47歲中狀元(進士第一名)。他以書法聞名於世。其筆跡見於霧峰林家宮保第,第二進,正身明間轎廳裡。只是921大地震後,不知還存在否?!


鳳山高等事件 

左: 吳海水醫師,右:龔文滔
攝於1930年代初
此政治案件發生於1941年11月初,因涉及日本國安,遂由"特別高等警察課"負責偵辦,故世稱"
高等事件"。被害者共39人(另有一說為81人)。 他們分批被捕,都曾在高雄刑務所,遭到殘酷刑求。其中六人因傷重先後亡故。 另有,歐清石,因亦涉東港事件,後轉台北,在獄中被空襲美機炸死。被捕人士當中,少數是本文提及的日本殖民政府的"眼(中)釘" - 即活躍的異議份子,如吳海水、蘇泰山、李元平、歐清石等。但大多數乃文中所說的"池魚",他們是因為 地方派系恩怨,而遭到政敵誣陷的。至於,少數"眼(中)釘"裡,是否真有人如當局所指控的:"計劃接應盟軍,陰謀叛亂",則有待史家深入查證。

此事件被捕人士中,我見過面的,除了本文中提及的黃先進是我父親的表兄以外,還有陳籶(台語k'oh)、黃牪(台語 kgnah鼻音 )以及黃占岸(詹岸)三人。

陳籶是我學齡前從高雄搬到林園"街尾"時的房東,日本時代在菸酒配銷會任職,他於此事件受刑後,常為腰痛所苦。黃牪則住在斜對面的大厝裡,以前好像也是配銷會的職員,記憶中是位短小精悍,很有活力的長者,見過他在前庭殺蛇煮食。黃占岸(詹岸)原係配銷會的送貨員,是被捕者中,學經歷較低的,沒想到他戰後投入政治,竟受到國民黨的青睞,平步青雲,做到省議員,儼然成為高縣紅派大老,稱霸鳳山以南地區,還把兒子黃河清送進立法院。我至今還記得,他理著三分頭,披著紅綢帶,頭微向下,兩眼直視,面無表情,拱著雙手,走在街道中央拜票的情景。

此外,有一位黃玉X,遭人懷疑配合日方製造此案,戰後被尋仇者砍斷"後腳筋"(Achilles tendon),走路一拐一拐的。後來我父母在林園買地建房時,他是土地代書。
而祭文作者龔文滔,早年參加過〈文化協會〉的講演團,與吳海水醫生又是莫逆之交,原本亦列逮捕名單中,幸有日警友人暗助,將他的名字剔除,才逃過此劫。


鳳山冤獄犧牲先烈之祭文
民國参拾四年拾貳月七日,即古曆乙酉科拾壹月朔月有参日,為我
先烈 黃宇宙先生於民國参拾壹年壹月三拾ㄧ日;
同志 莊榮愿先生於民國参拾貳年五月拾九日;
同志 黃允南先生於民國参拾壹年參月拾四日;
同志 黃府德先生於民國参拾壹年五月拾参日;
同志 李元平先生於民國参拾壹年八月拾八日;
同志 歐清石先生於民國参拾参年某月某日 等緣於高雄刑場被栲(1),為國捐軀。又
同志 蔡朝清先生由在獄慘毆,殘創復發。迨民國三十四年七月壹日,化鶴西歸。當地同志,敬開追悼,饗慰亡靈。晚輩文滔謹以香楮(2) 之儀,敢致敬于我諸先烈老先生之靈前曰: 

惟嗟! 洄溯民國参拾年秋間,文滔業寓鳳邑(18)。迨拾壹月七日夜,恍覺滿懷憊鬱。攢眉(3)之慮既結;蹙額之容奚銷。於是散策庭際。宵深夜靜,萬籟靡聲。微颯涼颸,藉減慁意。至鐘鳴拾勾,即入幻烏甜。靈雞三喔,甫覺目跳心顫,縈懷無際。

龔文滔(左)與其甥黃先進
摄於1940年代事件發生前
忽聞履音,欵閎
(4) (5) :「阿舅父起乎? 何貪眠乃爾耶?文滔心怦然動。即矇矓啟扉,諦而視之。噫! 非他,迺甥婦蘭官,突而其來也。睹其顏,似無人色;聽其譆,何異鷀啼。即倉猝而告曰:「噫嘻! 舅乎! 吾家夜來,晨鐘未竟三報,突有日警三數輩,猙猛排闥(6) 而入,搜括無遺,竟將汝甥先進(7)缉去矣。更聞鄉士遭斯者,尤踰貳拾餘計。此去生死烏知,願速圖之耳。」語既酸、淚涔然。雖衡陽啼猿、巫峽斷雁不是過也。嗚呼! 文滔一聞斯言,不覺如醉似癡。若巨雷之劈頂;同驟雨之打頭。固知燎原之火,已必無幸。竊以沉波羅漢,安能救海底活佛者哉? 嗟呼! 呼天渺渺,疼苛政之殘酷;搶地茫茫,恨惡法之暴虐。迺飾詞之曰:「毋懼。愚當善籌之。汝其勿憂也。」
 既愬(8)警所夜叉,則露檮杌(9)之睜睨(10)越求名家紳豪,咸作蟄蛙之傍觀。 

星移兩轉,蟾圓三經。驚接噩報之傳來矣! 嗟吁! 彼蒼者天! 狡賊惡辣,詎天未之知? 抑咎有所貸耶? 天羅地網,擺佈陰森杯弓蛇影,設伏愈厲。怎料賊心未殄(11),燕鴻甫度(12),而我 吳府海水、蘇府泰山兩老先生暨諸同志,亦已連繫入甕矣 

嗚呼! 月黑風淒,嘆池魚之受害;星零霧重,畏牢狴之威揚。

林園港仔埔 黃宇宙
嗟夫!  黃翁宇宙老先生,品性溫良,身出望族,名聞臺疆。曾長小港之庄政,又敦林園之美風。箕裘克紹,家道豐昌。平生教子義採竇方,蘭騰桂秀,滿階砌之芬芳。季父隸士族於清世以釋褐(13)令嗣為國手在今時而解囊。正期趁晚境以啖蔗,奚料中奸謀而咨喪。寧不痛哉!? 

蔡府朝清老先生,人品廉潔,漁業遠洋。尊卑有序,和睦鄰鄉。真與人而無忭實蘭麝以並香(14)。曾憶客冬(15)文滔緣公旅恒邑(16)。邂逅黃府,逆寓(17)壹話。誰知千載死別而盡終。詎不悲哉!? 

李府元平老先生,生長郡城(18),譽顯桑梓。善修道於南館;孝能養乎北堂。夫唱婦隨,望地久而天長。正擬枇杷晚翠,罔料秋梧(19)。蕭墻禍起,亦渡歸西之航。 

莊府榮愿先生,父自祖邦僑台。投身糖業,克勤克儉。誠稱橋梓而留芳。惟我 先生素抱大志。雄飛遠洋,旅旌耀珠鷺(20)之津;蓮蓿競艷,衣錦誇林園之域。聲譽美彰,正期興我漢族以濟美(21),靡料淪日寇而慘戕,夫莫惜哉! 

黃府允南君,父衝新衿(22),己居紳士。甲百里之饒富;擁千頃之良疇。詩書素好,競尚佳章;陶朱技癢,馳騁賈莊。「安記」以徽號,圖駿展之臻祥。於我民國貳参之歲,迺舉大陸,鵬搏鴻謀。未軌竟遭飛廉(23)遽猖。巢幕之燕,莫覓完卵驚弓之鳥,幸有梓坊。尚期青天戴首,白日曬身。一墬奸宄之毒套,亦豋不醒之床。嗟甚痛惜! 

黃府德老先生,為人師表。萬世儒宗,茹古含今。馬融之風既瀰;楊震之志尤長。知驊驥之印跡,固非駑馬所追蹤。怎料一入烏雲之陣,竟遭千古之殃。嗚呼哀哉! 

日寇之淫威是銳,侵略之野望故隆。蘆溝之惡鋼,亞戰再操於参拾(24)...

噫嘻! 亞戰之火欲開,彼輩則想以不芟(25)眼釘,烏能以規讞章。於是苛令一下,寧毋慘乎,先烈諸公! 今幸  ...吾臺已歸祖國。即我吳先生海水、蘇先生泰山曁於囹圄諸公亦得破甕出樊矣。則我 先烈也應瞑目幽冥,而做護國之夜郎。幸哉! 大冤已雪。國運隆昌。欣萬載之光復; 慰九幽之陰光。 

嗟呼! 諸先生既好騎鶴,我難附凰。 

悲夫! 文星隕故土,知(冒鳥)(26)啼林園;燐火飛他域,痛鶴舞西方。 

嗟吁! 奚意天不假人,徒嘆南極之無光。生雖欣榮,死孰無傷。猴啼鳳嶺(27),每側耳兮難禁九轉而迴腸;露冷猴邱(28),應傷心兮能無孤燈之妻房。人琴已杳,永隔陰陽。未冺手澤、飲杯棬(29),知有痛於令郎。千呼不返,一去云亡。今我來此,敢獻瓣香。魂若有靈,鑑我清觴。佑爾家之子孫兮強還健;保我室之大小兮壽而康。哀哉! 尚饗! 

鳳山區小港鄉鳳鼻頭村
龔 文 滔 

民國三十四年(1945)拾貳月七日 

                                                                                                                                     

註解:
  1. 高雄刑場被栲:  高雄刑場,應指高雄刑務所。栲,刑具也,在此作動詞用。
  2. : 音ㄔㄨˇ,冥紙。
  3. 攢眉: 欑,音ㄘㄨㄢˊ,聚合也。攢眉,心有不快也。
  4. 欵閎: 「欵」同「款」。欵閎,敲門也。
  5. : 「叫」之古字。
  6. 排闥: 「闥」,音ㄊㄚˋ。排闥,推門直入也。
  7. 先進: 黃先進。林園港仔埔二坑仔人。曾任巡查(警察)、防衛團長、林園庄役場書記(今鄉公所主秘)。是作者龔文滔的外甥,也是龔的protégé。
  8. :  與「訴」同。
  9. 檮杌:  音ㄊㄠˊ ㄨˋ,惡獸名。
  10. 睜睨:  怒目斜視。
  11. :  音ㄊㄧㄢˇ,滅絕也。
  12. 燕鴻甫度:  燕,夏候鳥;鴻,冬候鳥。吳海水等,是過了冬天,於翌年夏季被捕的。
  13. 釋褐: 脫去平民衣服。按: 黃宇宙之叔父黃遜人乃前清秀才。
  14. 真與人而無忭: 真誠施惠助人,卻不因而洋洋得意。忭,歡樂也;實蘭麝以並香: 蘭麝皆高貴香料,喻高尚品德。自我充實之,也讓周圍的人受到薰陶。
  15. 客冬: 前一年的冬天。
  16. 恒邑: 指屏東恆春。
  17. 逆寓: 猶客居或旅店。
  18. 鳳邑郡城:   均指高雄鳳山。日本時代設有鳳山郡。
  19. :  與「凋」字同,殘落,零落之意。
  20. 珠鷺:  廈門又稱鷺島。
  21. 濟美:  在前人的基礎上發揚光大。
  22. 父衝新衿: 黃允南之父即秀才黃遜人。"衝新衿"與前"釋褐"(13)相呼應,即脫去平民衣服,換上士族新裝。
  23. 飛廉:  風神也。此處或指颱風。
  24. 亞戰再操於參拾: 中日開戰後,民國30年(1941),又爆發大東亞戰爭(太平洋戰爭)。
  25. : 音ㄕㄢ,刈草也。
  26. (冒鳥): 音ㄇㄠˋ,《山海經》:北囂之山有鳥,人面,名曰(般鳥)(冒鳥),宵飛而晝伏...。或是貓頭鷹。
  27. 猴啼鳳嶺: 格主父親少年時,仍偶有猴群自林園、小港交界的鳳髻山而下,騷擾路人。現已絕跡。
  28. 露冷猴邱: 猴邱,或指高雄壽山(柴山),舊名猴山,洋名Ape Hill,今仍多獼猴。
  29. 未冺手澤、飲杯棬,知有痛於令郎:  棬,音ㄑㄩㄢ,飲器。《幼學瓊林》: 「飲杯棬而抱痛,母之口澤如存;讀父書以增傷,父之手澤未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