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5月5日 星期四

Stöpel 攀登玉山紀實(二)

攀登玉山
Eine Reise in das Innere der Insel Formosa
und
die erste Besteigung des Niitakayama (Mount Morrison)

von
Karl Theodor Stöpel

台灣內地之旅首登玉山頂峰 - 2.山中傳奇
龔飛濤  漢譯


上接:
台灣島內之旅並首登玉山頂峰 - 1.平地風光
本圖係參考原作者繪圖和書中所述、日治地圖及現代地圖綜合而成 (三圖之間有些差異)







林杞埔(竹山)到大水堀
行列中的鄒族(阿里山部落)夫婦
1898年12月15日,風和日麗。上午9時,一切準備就緒,我們終於從林杞埔(竹山)出發了。這時我們的探險隊成員增至30名,其中20名是阿里山社(Arisoa)原住民。起先我們往東北方向經過了一些農田,然後沿著一條山澗,走進一片典型的熱帶林區。這時因為原住民背負著日警分遣所送給他們的沉重禮物,所以大家只好慢了下來。接著我們得爬越170公尺高的山丘。這山丘佈滿灌木叢,各式各樣的棕櫚樹,以及不同顏色的雜草,讓人寸步難行。不過到了山頂,回首俯視林杞埔(竹山)一帶的平野,則甚為壯觀。 中午12點,我們經過林間一小村,名叫Sintsia(新市仔?)。又過了一個半鐘頭,我們到達了海拔520公尺的大水堀(窟)(日語Taisuikutsu,今南投鹿谷鄉內,又名麒麟潭)。這時背負重物的原住民們已經疲憊不堪,不願再往前移步了,大家只好在此歇腳過夜

苦苓腳 "樟腦工業園區"
12月16日,一大早六點鐘不到,我們再度啟程往南走。通過一區茶園還有一些稻田後,呈現在前方的是鳳凰山(日語Howosan)和Nocho山的巔峰,以及Haban山脈。我們經過漢村Nichocho(二城的日語Nicho?),然後費力的往上爬了700公尺的陡峭山徑,登上了鳳凰山頂。從頂上,大水堀(窟)二城(?)兩村落的美景,盡收眼底,心想這爬山的勞頓是值得的。然後我們往下200公尺,走在一條既原始又如夢幻似的峽谷中,最後來到苦苓腳(Kolenka)。此地有許多樟腦餾爐。

直徑2公尺的特大樟樹
在此讓我簡單介紹一下現今台灣最重要的工業之一 - 樟腦業。樟樹可說是台灣森林之王,它的生長速度相當快,樹圍往往可達兩公尺之粗,其樹幹是高貴的建材。而且,它可以蒸餾出樟腦來。要餾出樟腦,樹幹就必須是有汁的生材,根部尤佳;如果是乾材就沒有用了。餾爐是黏土做的,約四呎高,裡面燒著柴火。爐上有一個或以上盛著水的鐵鍋,鍋裡有個五呎高的木桶,桶的底部有孔,水蒸氣就由這些底孔進入桶內,而桶的上層則裝滿小樟片,桶頂有蓋子,且用黏土密封。桶的上方接一根竹管,將含有樟腦的蒸氣引入一個箱型的密閉容器。容器置於流水之中,容器內的樟腦蒸氣因而得以降溫結晶。而為了持續補充蒸發掉的鍋水,還得從高處接來一條水管,讓水不斷的滴入鐵鍋內。這一點馬虎不得,因為一桶樟木片的蒸餾過程費時24小時,而要使樟腦凝滿ㄧ整箱,大約需要一個月。(作者沒有說明裝樟腦的箱子有多大。)

白不仔溪有毒蛇
言歸正傳,我們在苦苓腳歇息一個鐘頭後,重新出發,經由白不仔溪谷(Pepura Schlucht),向陳有蘭溪(Tinlanke)河床前進。途中我們還打死了一條有劇毒的眼鏡蛇。這條下坡路走得非常艱辛,午後的酷熱實在難受。我的通譯虛脫倒下了好幾次,我們只好又停下來休息。到了下午四點半,我們終於抵達陳有蘭溪陳有蘭溪從這裡往西北方流向集集。在集集(應是水里,當時集集庄),有一條烏溪(schwarzen Fluss)或叫集集溪(今直稱濁水溪)從右邊(東邊)來匯合。這的上游與海拔1000公尺的龍湖(Drachensee, 即日月潭)有支流相通(現已不通)。這一帶,山嶺環繞,叢林密佈,而住民主要是馬來系的布農族。

陳蘭溪中落湯雞,菅芒山上遭火吻
陳有蘭溪(Tinlanke)寬約500公尺,水勢急湍,溪中佈滿大大小小被年代磨平的石頭。我們想過溪,卻找不到淺灘,當然也無擺渡可乘。幾個原住民游泳過溪尋覓,而我們在這邊終於也找到一個地方,可以讓原住民把食糧、槍枝頂在頭上帶過去。我本人則坐在一名原住民的肩膀上,再由另一位扶著他渡河。可是到了溪中央,水勢洶湧,原住民兩腳一軟,我竟成了落湯雞。我趕快換下濕衣服,並且吞下奎寧丸,以防瘧疾發作。但半小時後,一些探險隊員以及一名漢人苦力開始發病。尤其那位原民長老,忽冷忽熱,一直打擺子,已經無法前行。我只好讓他留下,並叫幾個人陪著他。這時,兩位從林杞埔官署跟來的日本人(其中一位是傳教師)決定和大多數原住民先去仔腳萬社(Namakama,今信義鄉望美村久美部落),預定隔日大家在那兒會合。而我則帶著我的原班人馬加上兩名帶路的原住民離開河床,爬上山坡,再依循溪的方向,朝著約一小時行程的釋竹南社(Sotkuram,南仔腳萬社稍北)行進。

沿途,滿山盡是一人高的菅芒草。不久,天色已暗。我後悔,不該上路,應該在河床紮營過夜才對。這時漢人苦力們點燃松枝火把以照明,但不知道是無意還是故意,竟然把乾燥的菅芒草也燒了。結果火勢在山風的助威下,一下子就蔓延開來。我目睹他們如此魯莽疏忽,不禁掏出手槍,想跟他們理論,但已經太慢了,只聽見通譯Greiner大叫:  "失火了,Stöpel 趕快往前跑!"  我左顧右盼,無處可逃,只能往前衝,在火海中跑了20公尺才脫離險境。我當時真的嚇壞了,因為我怕身上整條的子彈帶可能遇火爆炸。一出火場,我奮力爬上山頂上。夥伴們半小時後也都到齊。其間漢人苦力們,因為擔負行囊,行動遲緩,不得不邊跑邊丟東西。Greiner 見狀,冒著生命危險,又跳回火海將那些行李一一拖出。也正因如此,他體力大傷(可能急拖行李傷到腰也可能被濃煙嗆傷),以致後來無法跟我們一起去攀登高峰。

釋竹南社的雞肉飯
不遠處就是釋竹南社(Sotkuram)了。在那裡,我們受到頭目及社人親切接待。這得歸功於同行的原住民,他倆一直叫著: "堂兄弟來了! 堂兄弟來了!"不久一群半裸的人物從茅舍出來,他們舉著火把,圍過來照著我們....。啊! 那一聲"堂兄弟",至今仍餘音繞樑;還有那及時呈現的雞肉飯和溫暖人心的的熱湯,至今猶然回味無窮!

這個部落有12戶人家。他們的茅屋散佈在番薯園和陸稻田之中。整個村莊坐落在波狀河階台地中的一階層上。農田周圍有高聳的翠竹圍繞著。田中有許許多多的野鴿子,其情景跟我們歐洲的田園沒什麼兩樣。部落對面有座800公尺的高山,叫做 Chapeitenka,是"銀山"的意思。大概山中有銀礦吧

仔腳萬社有日本基督教會
第二天(12月17日)一大早,我派人去打聽另一隊探險人員的行蹤。九點鐘左右,那人回報說: 原住民們已經直接回去他們的家鄉 - 和社(Horsia)了。這時氣溫是攝氏28度,於是我們立刻啟程,爬山涉水,越過陡峭的山坡,來到仔腳萬社(Namakama,今望美部落)。在這兒,我們終於跟昨天分離的那兩位日本朋友又相會了。此地有一個日本基督教佈道所,而那位從林杞埔一起來的日本傳教師就是駐在此地。他特別提醒我,在頭人茅舍內的三角牆上掛著許多人頭,那些可是"獵人頭一族"的"獎盃"喔!

和社溪橋
和社有"自來水"....
稍作休息後,得再上路了。日本傳教師要留駐此地,我們只好跟他告別,而另一位日本人(石田)則跟上來,(當然還有通譯伊藤)。

不久,到了和社溪。這和社溪由左方(西方)注入陳有蘭溪。它雖然是支流,寬度卻不遜於陳有蘭溪主流。其結構與環境也相仿 - 河床上石堆處處,河岸坡度大且岩石多裸露,上邊則是滿山的針葉林、竹林還有蔓藤覆蓋著。和社溪上有一座用竹子和藤條做的吊橋,長30-40公尺,寬約半公尺。(見照片)

我們過橋到對面,然後上了陡坡小徑,走幾分鐘就到了和社。此地海拔約700公尺,這族人刻意選擇如此不便的地點築社,目的是要防範鄰社的騷擾。這一帶,部落之間常因獵場的爭執而成宿仇。所以他們不住河邊,而是住在有濃密竹林和繁茂菅芒掩蔽的山上。

和社(Horsia)由14間竹屋組成。這些房屋的牆壁和屋頂都用竹子建成再覆以竹葉。其中有一間比較特別的是給未婚男性住的,它用竹樁撐離地面約一公尺。另外,還有一小屋專供客人住宿,我和通譯就被安置在此。這間嶄新的"賓館",其模樣與其他房舍相仿,只是較小,它長六公尺,寬四公尺。室內有一張木板床約2-3公尺長,我們可以兼用來放置行囊。這部落給人的印象是: 街道乾淨,景色美麗,氣氛友善。而令人驚奇的是,住民竟然利用穿空的竹篙接成一條導水管,從遠處引來山泉,還用挖空的大樹幹做了一個蓄水器。這"自來水"是供飲用的。洗濯用水則取自和社溪

和社"賓館"
這裡的女人承擔大部分的家計,她們得作農事(種稻米、小米、薯類、豆類和菸草),還要煮三餐。家畜有豬、雞和狗。狗大多瘦得可憐兮兮,牠們缺乏照料,多只靠獵物的內臟為食。也正因如此,牠們對捕捉獵物格外狂熱。

男人們主事狩獵。所有獵物及農作物都交給頭人,頭人再依各戶人口的多寡分配出去。此外,頭人還得監督各家庭的倫常及維持部落的秩序。通常一個家庭住一間竹屋,成員除了夫婦,還包括祖父母、女兒及兒童,共10 - 12人。而青春期後的男生則必須住進上述那間"處男宿舍"裡。如果男孩子想結婚,他就必須具有優越的獵技,而且至少得獵到兩顆人頭才行。所以男童往往從小就跟著父親翻山越嶺去學習打獵和馘首,而一趟出門通常要好幾天。狩獵行動常常因獵區的紛爭而與其他族社動起干戈,結下血仇。而原住民尋找獵物是循著動物的足跡。他們用的武器是從漢人那裏以物易物換來的Snyder 來福槍。不過為了輕便,他們把槍桿拿掉,因此只能做近距離射擊。此外,他們也善用弓箭。

和社"處男宿舍"
和社 (Horsia) 有一些瘧疾患者、兩位盲人、以及幾個甲狀腺腫的病人。我在一間竹屋裡發現除了鹿、猴等動物的頭骨外,還有一堆人頭骨。這些人頭大多數屬於阿里山(Arisoa)族群的死敵 -- 漢人。這種獵人頭的風氣肇因於150年前漢人征服台灣時,對原住民的不公不義行為。如今,漢人仍為之付出代價。

在交換禮物時,我們得到鹿肉乾、野豬肉、半隻豬和一隻雞。然後大家坐下來準備用餐。當我們提到想吃雞蛋時,原住民嚴正地告訴我們:「不可以」。因為那是ㄧ種罪惡。他們認為蛋要讓它孵化,才會有足夠的雞隻來繁殖傳衍。

這一餐的主食是小米粥。他們用一種像西班牙辣椒的東西來調味。肉品則有鹿肉乾和野豬肉。野豬肉有水煮的,也有烤肉串的。茶是用肉桂的樹根煮成。肉桂在這裡叫做Tomagosogis。他們喜歡吃漢人和日本人的米,但他們自己種的卻是不太好吃的"山稻"(陸稻)。"山稻"容易種,不用灌溉,也不需要特別的照顧。

即使這裡有美食的愉悅,終究我們還是得離去,向前走。而和社的頭人雖屬阿里山族群(屬鄒族),卻與玉山山腳下東埔社(Tombo)頭人(屬布農族)有親戚關係。因為我們的旅程必須經過東埔社的領域,他特地通知東埔人請他們帶路並保護我們。當天下午,東埔社派來接我們的人已經到達。

譯者註: 如今和社已經遷到溪的北岸,而且住民也不再是單一族群了。
鄒族(阿里山部落)
東埔大社的高規格禮遇
12月18早上,向阿里山族人道別,跟隨著東埔人踏上旅途。我們穿過高聳的竹林,順著山坡而下,先經過一個村落叫小東埔再度來到陳有蘭溪在這裡,溪名改為東埔溪眼前的溪流彎了好幾彎,我們一一涉過,還渡過一座原始便橋(見照片)。好幾次我往上游方向望去,但見,在滿佈深色針葉林的千山襯托下,三座白雪皚皚的玉山高峰,崢嵘突兀於蔚藍的穹之下,真是壯麗極了!

布農族頭人家庭照
不久,我們抵達東埔大社。帶路的夥伴先鳴槍通報,接著整個部落的男女老幼都跑出來歡迎我們。頭人行禮如儀,還緊握著我的雙手;族人們則列隊在路的兩旁,深深地鞠躬致敬。這群大地之子如此禮遇,我深感意外。他們用好奇的眼光看著我,帶我進入部落。這時部落裡吠聲四起...

東埔風景如畫,它位於一處海拔820公尺的高地。附近有高聳入雲的東埔山郡大(Guntei)山;部落四周有漂亮的香蕉樹及落葉林。它的規模比和社大,有40戶,居民數百人。部分的住屋是用河床的石頭疊成,頂上再蓋以石板。我住的是一間漢番合璧的小屋。裡面有個漢式的爐灶,把室內的東西都燻得黑黑的。屋頂的棚架吊著許多猴子的骨骼。台灣的原民和漢人都視猴肉為山珍佳餚。我的小屋前有座噴水池,水跟和社的一樣,是從山上引下來的。街上有許多雞犬和豬隻在相互追逐。不久,ㄧ大群好奇的原住民圍了過來,他們興致勃勃的觀察我的一舉一動,他們特別喜歡看我吃東西

這時有位長老遞來一杯小米酒以示友好。雖然和他一起共喝同碗酒,我卻因為這位剛結拜的兄弟的一臉骯髒而有些掃興。不久,頭人Noisi 及長老Umashu 召集有戰鬥經驗的族人來開會。他倆告訴大家我此行的目的,並且宣布志願隨行者有賞。結果有13名原住民願意加入。於是日籍隊員(通譯伊藤Ito及林杞埔的石田Ishida)開始仔細檢查他們的草鞋準備登山。原住民隊員則每人帶一支Snyder 來福槍,將五顆子彈裝入竹製的彈盒內;而且在腰間木鞘裡,插入一把半公尺的長刀。這長刀是用來獵人頭、開山闢林和切割鹿體的。

傍晚時分,原住民們去獵山豬。他們捕殺了三隻闖入番薯園的山豬。我們也分到一塊肉。

鳥兒的警告
12月19日,我們出發前,部落派一個人到森林裡去探一探此行是吉是兇。他們占卜的方式是去嚇嚇林中鳥,然後看看牠們飛開的樣子;還有學鳥兒叫,然後聽看鳥兒如何反應。這名原住民回報稱: 「徵兆不吉利。」不過,我們還是出發了。後來,大家果然徒勞而返,但那是因為天氣轉壞,應該與鳥兒的預測沒有太大的關係吧 ?!

斷崖、溫泉、瀑布
東埔溪橋
我們帶了五天儲糧離開部落,首先渡過東埔溪(Tombofluss - 陳有蘭溪上游)。此溪在這裡變得相當狹窄,兩邊盡是陡峭的岩岸。在我們的右方,有火燒山。這火其實是原住民故意放的,目的在方便狩獵,同時又可把灰燼當做肥料,施用於附近的田園。我們走在一條寂靜的狹徑上,這山徑很窄,只能一人挨一人,拾著原住民築成的階級往上爬。行人必須非常小心,小徑的ㄧ邊是覆有矮樹叢的陡峭山谷。我們走了約45分鐘,來到一處幾乎垂直的懸崖(可能是父不知子斷崖,這日本人取的名字,令人有"日頭熾炎炎,隨人顧生命"之感)。這山崖由鬆碎岩石構成,它往下1000公尺,直衝(東埔)溪岸。我們在此駐足休息,順便欣賞這粗獷又浪漫的美景。但見四周盡是熱帶的林相: 有棕、香蕉、竹叢;也有各種硬木,而部分硬木上面又爬滿蔓藤。此外,還有人高的菅芒,芒草的葉子鋒利有如刀片,我們不得不戴上手套以自保。特別值得一提的是肉桂矮樹叢,原住民見了常取其根部,他們還會分幾塊給我。而在懸崖底下深邃之處,東埔溪的河水正豪放的奔流著,流向陳有蘭溪,然後東螺溪...。懸崖的另一面,則是幾乎呈垂直而上的東埔山。要過此崖,原住民像貓兒一樣的小心翼翼。他們交替使用一根長竹竿,彼此扶持,一步一步踏在接近垂直的峭壁上往前爬。當輪到我時,部落長老們更是諄諄指導,俾我能安全通過。而我那雙笨重的登山靴,很容易滑跤,尤其這懸崖有一段約15公尺長,更是險象環生。除此之外,還有多處三、四公尺長的危崖。其實,如果我們有繩子,事情就好辦多了。不過,現在我就只能完全信賴這些原住民了,而他們的確也非常照顧我、幫忙我。

上午11點左右,我們抵達海拔1150公尺的高處。在小徑彎處過了一小橋,眼前呈現的一片被苔蘚和蕨類覆蓋的美麗岩壁。而從岩壁間,晶瑩剔透的泉水迸濺而下...。這時我們經過艱辛的跋涉,已是汗流浹背,因此決定在此作較長的休息。然後,大家爬下到溪床,越過一根根的漂流木,穿過碎石堆、避開大石頭,沿著溪流上溯而行。在這裡,我的登山靴倒是蠻適用的。

下午一點,我們抵達1300公尺的高處。在溪的右岸,我們發現從厚厚的玄武岩下,有攝氏70度的溫泉湧出(樂樂谷溫泉?),而且有好幾處。有的從溪底湧出,與冰冷的溪水相混;有的則從岸上高達五、六公尺高的玄武岩上面湧出。這泉水味甘可口,不過,原住民比較喜歡用來洗澡。溪兩邊的林相以落葉木為主。接下來,我們經過一處高約100公尺令人賞心悅目的瀑布(乙女瀑布?),它從右邊陡降的河床,一瀉而下。此處的景色既原始粗獷又富詩情畫意,有叢林、蔓草、倒樹、還有許多原住民留下來的痕跡,散佈在河床的兩側,增添了不少野性的魅力。過了瀑布,四周一片寂靜,只有偶而聽到鳥類如山鹬、野鴿及小白鷺等的振翼聲。

這天相當悶熱,喝喝冷涼的巧克力牛奶再加點布蘭地,正好可以提神兼防瘧。而有位漢人苦力,他的瘧疾其實已發作多時,是應該折回才對,可是他怕中途被獵走人頭,我也擔心他的安全,所以一直拖著他走到這裡。幸好,不久我們遇上三個獵完鹿的東埔族人,於是交代他們將他帶回東埔

此後,走走停停,主要是因為漢人廚子吸鴉片吸得"媽西媽西",還得用扁擔挑著兩籃重物。就這樣,我們在原住民的前導下,順著溪,步古人留下的足跡,忽左忽右,蜿蜒而行。途上我覺得原住民們好像在尋找什麼似的。留意之後,才發現他們專挑溪底的松樹枝幹,將之切塊後,收進掛在身前的袋子裡。這些從上游沖流下來的松木極富樹脂,是夜間火把和炊飯起火的好材料。

現搭現住的草寮
從東埔出發,經過5小時的跋涉,在下午兩點過後不久,我們來到海拔1500公尺的地方。附近盡是高聳的叢林和陡峭的山坡,因此決定在溪床的稍高處,儘快的搭建草寮,作為夜宿及防身之用。而原住民搭寮技術之高超,讓我和在場的日本人都驚嘆不已。

他們砍倒兩棵手臂粗的松樹,在適當地點將它們交叉在一起,並在交叉點跨上另一棵向後延伸的松樹幹,再用竹皮條將三根樹幹綁緊固定,(呈長三角錐狀),然後在兩側用樹枝做框架,再覆以竹草,即大功告成。而寮內地上則鋪上竹草(Bambusgras,箭竹?),我再在草上鋪上雨衣和被單,以便夜間防潮禦寒。我看了看,便把遮陽盔和登山靴脫掉,換成便帽和拖鞋。這時原住民已經在寮前用松木塊升起火來。他們還在旁邊建了一間類似的草寮。然後就是煮飯用餐了。我們吃的是雞湯、米飯、雞肉、和野豬肉串。最後還有可可和橘子醬。原住民吃的則是番薯糊和鹿肉片湯。他們一再向我要食鹽,看來他們很缺鹽的樣子。晚飯後,碗盤和炊具都在溪邊洗滌後包裝好。然後原住民們挨在一起,在營火處圍成半圓圈。我則在附近蹓躂,還拍了幾張照片。

從草寮對面,溪的右岸那邊傳來原始浪漫的瀑布聲,流水是從500公尺的高崖傾落而下。這時雲淡風輕,斜陽將耀眼的光芒灑在山頭上,而一彎上弦月正高掛在我們所處溪谷的天頂。這一帶的高處,海拔1600公尺,針葉林木稀疏可見,但主要林相仍是落葉林,楓樹尤多。而楓葉彩色繽紛,有淡褐、深褐、乃至深紅...

不久,有部分原住民離開我們。他們夜獵去了。留下來的坐在火堆旁,悠然自在,時而伸手取暖,時而煙斗發出低沉的聲音。他們的煙斗是用木頭雕成,再套上煙嘴。煙斗內塞的是自己種的菸草。我特別送他們一些香菸,他們也不嫌棄。到了晚上八點,我們已經提早就寢,以便恢復體力,迎接明日。

當晚,我並沒有睡好。因為不時有小石子隆隆轆轆從山上落下,有些還穿過寮頂掉到我的臥榻上。此外,夜獵者的槍聲,斷斷續續地響著....。

東埔與八通關之間
藏在岩石背後的冰塊
12月20日星期二,我們很早就起床,早餐後我拍了一張照片,然後大家循著詩意盎然的溪谷往上爬。這一帶有許多針葉林木,當中的雲杉與墨西哥的沒有兩樣,其直徑一公尺左右,樹高60-70公尺。此外,還有很多楓樹和橡樹混雜其間。上午9-10點,氣溫攝氏18度,我們來到玉山的前衛山群之一 - 八通關-歐門(Pattakwan Omen)的山腳。前方又是一條溪谷,玉山的頂峰則被雲層所遮蓋著,若隱若現。而擋在眼前的是石板巨岩堆疊達四公尺之高,還有不少根直徑2-3公尺的粗大杉檜樹幹。我們只好左轉,沿著小溪上溯,在溪邊的森林窄徑上攀爬。途中有兩個交互重疊的迷人瀑布,我們必須越過。但溪岸非常陡峭,我們時而跟著原民匍匐爬行,時而靠兩公尺長的竹竿撐過巨岩。還好,經過半小時的奮鬥,大家終於安全過關。

三小時半後,我們停下來休息。這時是中午12點15分。高度是海拔2500公尺。在此之前,我們在眾多溪谷發現有野鹿和山豬留下的新鮮痕跡,可是現在呈現眼前的景象,截然不同 - 這裡,在岩石背後竟然有無數的冰條、冰柱。大家正好可以用來解渴。而在此(亞)熱帶的野外,竟然可以看到冰塊,真是稀奇! 不過,接下來的攀登益加困難。頁岩構成的溪谷邊緣幾乎垂直而上,處處險惡。而連根拔起的樹木,覆滿厚厚的蘚苔和蔓藤,凌亂的散在四處,則顯現出原始蠻荒之美。還有越來越繁茂的針葉林,在此處變得更為壯觀 - 巨大的杉木高近百公尺,長長的青苔從針葉上垂下,真是神奇! 此外,這裡也有不少松樹和白杉(Weisstanne)。

八通關分水嶺上的奇樹
經過這些天的溪谷跋涉,我們終於在下午一點,抵達高度2700公尺的分水嶺。這一帶,不只上述的前山,全都通稱八通關(Pattakwan)。這裡是一大片略為起伏的高原,林木稀疏的點綴其間。有數座山峰高度在三到四千公尺之間,可是我身邊的官方測量地圖上卻沒有記號。在分水嶺的上頭,有一棵形狀奇特的鐵杉,它高15公尺,但冠蓋非常寬廣,樹幹則是中空。我在樹幹裡放置一塊石頭,以證明我曾到過此地。我們只能稍作休息,因為雲層已漸低垂。而遠處草原上,散落的白石、石英變得非常耀眼,看起來有如斑斑雪跡。這時原住民點燃火苗,在高過膝蓋的竹草(Bambusgras,箭竹?)中,燒出一條往東北方向的小徑。在那方向,有個大崙社(Toaronshia)(但據文末台灣理蕃報告書附圖,大崙Toruna在八通關的東南方),是東埔人的盟友。我們派出兩名族人,去告知我們的存在,同時強調我們是和平的,並無敵意。

出東埔第二夜落腳處
為了要找個適當的露營地點,我們離開高原,下降到2500公尺處,在一條向東流的Paffasassun溪(綠水溪?)上頭的山谷中,發現有清澈的泉水。此地周遭有杉柏、竹草,和岩壁,是個理想的休息場所。附近還有間獵寮,可輕易的容納15-20個人。而且,這獵寮不是用樹葉和樹枝,而是用樹皮覆蓋的,因此較能遮風蔽雨。不過今天,我們還是另外搭建兩間像前一天在東埔溪那樣的新草寮。這時,我的氣壓計的指針變動頻繁,天上的烏雲也越來越多。種種跡象都顯示天氣要變壞。

草寮一搭好,就準備晚餐: 日本人煮吃米飯配鹿肉乾;原住民吃小米粥,其味道很像麵包;而我跟往常一樣喝我的可可,另外煮了一罐德式酸菜加豬肉。

大崙社的訪客想要一顆漢人頭
晚上七點左右,大家已經安頓下來,準備就寢了。八點鐘時,下午派出去的東埔族人,帶著三名住在附近大崙社(Toaronshia)的原住民回到我們這裡。我那兩位日本夥伴 - 石田(Ishida)及通譯伊藤(Ito),住在另一間草寮,所以由我和漢人通譯迎接他們。這些大崙(坑)社人似乎對我們此行的目的和意向相當懷疑。那位大崙社頭人甚至露出威脅恐嚇的樣子。從他的聲音和手勢推斷,他顯然無法了解,為什麼我要帶著與他們有血仇、留著豬尾辮子的漢人一起來探險。不過,在跟東埔人爭論,又聽到我會給他禮物之後,他好像對我和日本人比較沒有敵意了。接下來,經由漢人通譯,我和頭人展開了有趣的對話 - 頭人說: 「你能不能讓我依照我們的風俗,砍下一顆漢人苦力的頭顱?」 我告訴他:「我是有幾個漢人苦力,可是他們因病回去了。而眼前的這一位,我不能沒有他;他懂原住民語,是我的通譯。他也在林杞埔(竹山)的日警分遣所工作,協助與原住民溝通,還常常運送食鹽到匱乏的山區。最重要的是,我要靠他才能旅行,如果失去他,那我的麻煩可大了...」當漢人通譯告訴我,原住民想要他的頭顱時,他那慌張的神態,令人印象深刻。

接著,我給每個大崙人一小包香菸,這些陌生人的態度隨即軟化。其中一位看中了我的遮陽帽,他輕輕地拍著它,然後就單腳跳起舞來;另一位對我的登山靴充滿好奇,他雙手拿著靴,測測重量,大概覺得蠻重的,然後雙腳穿上。不過,我懷疑這種靴對他會有什麼好處,因為原住民在家通常打赤腳;要遠行入山時,則穿一種鹿皮做的輕便涼鞋。而最引他們注意的還是我的武器。我也答應明天就會向他們說明如何操作,並且展示它們的精良和威力。

風聲鶴唳,虛驚一晚
晚上八點多了,經過整天的勞頓後,我在營火前伸伸腰,輕鬆的休息。當我例行性的吃完幾顆奎寧(預防瘧疾發作),沒想到兩位日本人面色凝重地出現在我眼前。他們說對面懸崖那邊有怪聲,引起東埔族人的騷動不安。我馬上起身走到草寮外,在暗夜裡聚神聆聽。可是除了柴火的嗶啪聲外,其他什麼也聽不到;而四周除了火光照在鄰近的矮樹叢外,什麼也看不到。我想原住民聽到的大概是飛鳥為火光所驚嚇而發出的叫聲吧。不過,我還是把大崙東埔的兩位頭人找來。原來,他們害怕仇敵 - 達邦族(Tappang,屬鄒族)會發動夜襲,已經派人出去偵察了。達邦族有獵場在玉山地區,不久前殺了一名東埔獵人。東埔族馬上殺掉兩名達邦人作為報復。而依照這裡"加倍奉還"的習俗,達邦族必定會叫東埔人賠上四條人命,才肯罷休。我頓時感到事態嚴重,立刻佩戴上我的毛瑟連發手槍,並且派兩人在我們的來路上警戒。

除了1898年型的連發手槍外,我還有一支毛瑟卡賓槍和50發子彈。我很高興地發現,我的子彈竟然也適用於原住民的槍枝。於是,我拿出15發,分配給他們,叫他們明天再還我。漸漸地,一切都平靜下來。不過,這一夜我是無法安眠了。我穿上登山靴,在草寮內掛上燈籠。我和兩位日本人,每次兩人輪班生火警戒。我還準備,如果對方實力太強,我們就循來路撤退。過了一會兒,我讓兩位日本人留在營火邊,自己回到草寮裡,發現漢人廚子怡然自得的躺在那兒,顯然正在享受鴉片的毒性,對我們可能面臨的危險,好像事不關己...。

醒來發現兩隻"山老鼠"
當我醒過來時,發現兩隻老鼠正從我身上跳過。起先,我以為是在作夢,但這卻是真實的事。這兩隻小動物大概是被溫暖的營火所誘,跑來尋找剩菜殘羹。看牠們肆無忌憚,逍遙自在的跑來跑去,真是好氣又好笑。不過,對原民和漢人而言,老鼠可是珍味極品。沒多久,牠們就被抓到火上,烤得香酥酥的,還被連毛帶皮的吃下肚裡了。

深夜裡,微弱的火光下,我一再的察看氣壓計,發現氣壓明顯下降。夜空佈滿雲層,我看不到半顆星星。原住民曾經預測會有壞天氣,而他們在東埔出發前的占卜,看來是要應驗了!

天公不作美
12月21日星期三,我仍期望會有好天氣,因為目標就在眼前,我實在無法轉身就走。一大早5 點鐘我們收拾停當,準備攻頂,預計8-9小時之後,就可從巔峰回到原地。可是,這時卻開始下起雨來。這是我於12月4日從大稻埕出發以來,頭一遭遇上壞天氣。不得已,我們只能等。但雨勢卻越來越大,以致連草寮都待不下。這時,那三個大崙社的,本來是要跟我們一起登高,現在決定回去了。而東埔族人也有去意,經我苦勸,並承諾完事後給賞,才勉強答應等到明天再看看。於是大夥兒搬進那間用樹皮覆蓋的舊獵寮。還好,那裏有足夠的空間。我叫三名原住民先回東埔報告我們因雨而登峰受阻,但平安無事。這時候,我有機會跟原住民們做較親近的互動。他們認為在這種天氣下,要登玉山是不可能的。因為,這裡下雨,山頂一定是下雪了。他們比手畫腳,意思是上頭太冷了,他們手腳沒有護具。我回說: 我有一些毛質手套和長襪,可以分發給他們。頭人說:「這壞天氣要持續多久,無法預知,何況糧食已經快吃光了。」不過,還是有兩位原住民聲稱: 如果我決意要上去的話,不論天氣多壞、霧多濃,仍會陪我登高。至於那兩位日本人,則是精疲力竭,他們說怕冷、怕下雪,還一直勸我放棄...。

好不容易雨停了。整個下午,天氣好像要轉晴,太陽很努力地想鑽出雲層。我又覺得有希望了。可是不久雨霧又起,而且這次看起來,雨要連下好幾天的樣子。果然接著,暴雨傾盆而下,我們連一步也無法走出獵寮外...。就這樣,陣陣滂沱大雨,徹夜未停。樹皮屋頂,有幾處漏水,原民們拿寮內的備用材料來修補。還好,至少今晚我們不必擔心達邦敵人會來襲擊,大家都可以安心的睡個好覺,不用像前一晚那麼痛苦。

功虧一簣回東埔
12月22日星期四,早上依然烏雲密佈下著雨。我拿出氣壓計,發現氣壓忽高忽低。我知道天氣要變了 - 變好了。不過,我的同伴們已經興致盡失,而且糧食將竭。我沉重的決定接受老天的安排,放棄此行。8點45分我們啟程下山。這時雨停了,雲也散了些,氣壓計顯示氣壓在幾分鐘內跳升兩毫米。我又開始猶豫了,想回頭再爬上去。可是這捉摸不定的天氣一再擾亂我的計劃,我自己也意興闌珊了。至此,我身邊,剩下七名原住民(三名途中去打獵,結果失聯;三名先遣回去報告我們的情況),兩名漢人苦力,還有兩名日本人。

我們循原路北行,穿過濃霧籠罩的八通關高原,再往西看則是一望無盡,但見千堆雨雲向我們這邊移來,可是它們卻都在我們的腳下,因此我想這邊應該會有好天氣才對。一個半小時後,我們下降到海拔1800公尺,來到我們的老相識 - 東埔溪的上游,即Tashban溪。在瀑布邊有間新草寮,大概是昨天先遣回部落的東埔族人所建。回程往下走,速度很快。我們幾次休息之後,又到了先前住過的老草寮。當夕陽將最後的光芒灑在東埔山頂時,我們已經回到那幾段險峻斷崖處。不過,連最後的障礙也終被克服。這時,我依照原住民的建議,向空鳴槍,通知部落族人我們回來了。然而,由於我的急行軍,導致兩位日本人疲憊不堪,而面露不悅。晚上7 點過後不久,我爬上陡峭的東埔溪岸,抬頭一看,離部落入口才100公尺。於是,我佇足停下,等大家上來,一起走回去...。

(未完)

欲知 Stöpel 如何登上玉山峰頂,請繼續:

附錄: 
下圖截自1911年台灣總督府蕃務本署出版的 "Report on the Control of the Aborigines in Formosa" (台灣理蕃報告書) 所附地圖,而圖中漢字是譯者加上的。

本圖中的Taruna(大崙),應該就是Stöpel所說的Toaron-shia (大崙社),前者是日式發音,而後者是漢人通譯的台式發音。可是圖中大崙社在八通關的東南;Stöpel 卻認為它在八通關的東北方。看來Stöpel 的定位,往反時針方向誤移了90度。同樣的誤差在第三篇,他重返八通關描述四周山形和山峰時也發生,詳見完結篇末《譯者後記: 懸疑百年的方位"迷思"》的討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