鴉片戰爭在台灣
第五篇 大屠殺
by Feitau Kung, M.D. (龔飛濤)
Robert Gully 在獄中繪製的日曆。他習慣在早上,塗掉前一天的日子。看來,他受苦的日子在8月10日終止了。 - 取自 Journals Kept by Mr. Gully and Capt. Denham ... in the Year 1842 (Chapman & Hall, London, 1844).
上次提到1842年,英船Nerbudda 及Ann 的海難者被當作入侵敵軍,拘禁在台灣府。其中Ann 船長Denham,大副Roope 等多人被分囚於西門的三間縣獄;三副Patridge (Partridge),旅客Gully,砲手Cowan等少數則關在東門府獄。後來,船長Denham費了心機,讓旅客Gully於5月26日從東門府獄轉來西門縣獄。
(按: 人數更多的Nerbudda船印度人,被囚處所不明,只知道一部分或在赤崁樓附近。)
好景不常在
Gully在西門縣獄,一天作幾小時的畫,內容有火車,13種不同的車廂,隧道等,清國人看了都驚嘆不已。這裡的空間濶些,環境氣氛好些,伙食也較穩定,而與船長、大副在一起又多一份安全感。這段日子應是Gully在台灣最寫意的時光。
可是好景不長,6月9日知府主秘Gee Sam Y-at (紀三爺)帶了一頂轎子出現,欲接Gully回東門府獄。Gully要求紀某向知府陳情,讓他不久能再回西門。紀某承諾。雖然Gully 知道,清國官僚說話常不算數,可是為了給自己留一線希望,寧可信之,就乖乖地上轎了。然而,當他從轎裡回頭看,看到漸漸遠離的紅毛樓(赤崁樓)時,他有預感,那將是最後的一瞥。
端午自有甜粽補,平日得靠芒果餬
6月13日是端午節,前兩天就開始熱鬧起來,囚犯們也沾到幾分喜氣。初三每人分得50文(半錢)。旅客Gully, 三副Patridge和砲手Cowan三人,還搬進了隔鄰的'新'居,它原是劊子手的宿舍。雖然房間髒亂,可是徹底打掃整理後,比早先十人擠在一起的小牢房舒適多了。而且還有小院子,可以偶而放風。院子對面,有棟類似的房舍,裡面擠滿本島犯人。初四,廚師整天忙著準備甜食。他說這一天,全台灣府的人都會吃一種"糖和米混在一起煮成像壽司的黏飯"(甜粽或米糕栫)。
回東門府獄後,Gully繼續作畫。可是在平日,這裏的伙食比縣獄差,有時差強人意、有時難以下嚥,尤其魚肉常少到不行。後來Gully學會用吵鬧絕食,來獲得改善。
6月27日,Gully寫道: "一大早就起床,燒開水泡茶。腋下的膿腫痛得凌晨才入睡。早餐魚少得可憐,大家拒食,只有砲手Cowan照吃他的米飯配Tow chin (豆薯?)。許久,看守長 '老胖子' 帶來幾條番薯,他答應向知府大人請求改善伙食。" 好在此時正值芒果盛產,1600-2000個才賣一兩銀元(1文可買一兩個),可用畫畫賺來的一點錢,買來補充營養。
沒錯,是囚犯霸凌雜役
7月2日,大塊頭的西班牙水手Jose Maria居然欺負在監獄當雜役的14歲少年仔,把他打得吐血,回到家後昏厥過去。獄方除了騙說"他已經死了,有人得償命",而讓 Jose不安幾天外,卻也沒有什麼實質的懲罰。
三天後,少年雜役帶傷回來上工,他看來非常孱弱。可是那個"畜生"Jose不但毫無歉意,竟然還與死黨水手Dias、Isidore 等聯手,又再尋釁,阻擾他工作。Gully看了氣憤不過,怒斥這幾隻"禽獸"。水手們知道Gully是位仕紳(Esquire),又是英國會議員之子,而且他身材魁梧,因此不敢頂撞,只好縮手。不過正義之氣易展,小人之心難防。這些無賴的心結既生,會不會暗地裡做出傷害他的事呢?
官員晉陞,Gully也成VIP?
7月4日,Patridge, Cowan, Denham和Roope 被押去問話。擔任翻譯的兌幣員阿舟說:「台灣府的大官們因為"Nerbudda和Ann大捷","擊潰"英軍有功,都被封賞升官了。」他還說,官員們認為Gully是位重要人物。Patridge 轉告Gully,他頗為困惑,如果自己是那麼重要,那為何被刻意忽略? (在第一次點名後,就不再被偵訊) 這"重要人物"的標籤,到底是禍是福?
11日,Patridge 等四人又被叫去道署(今南市中西區永福路二段86號,永福國小附近) 接受偵訊。這次道台姚瑩冠帽上的頂珠,已從藍寶石換成紅珊瑚,果如傳言,他因"戰功"升官了(三品陞為二品)。姚瑩答應明天會叫Gully來,而且承諾一旦房舍準備好,就會讓五人住在一起。
Gully 難得出庭,是Holan,不過...
12日,原班人馬再被傳訊,午後三時Gully也出現了。這次姚瑩真的說話算話! 而他身旁還有一位四品(青石頂珠)和一位五品(白水晶頂珠)的官員。其中一位看到Gully的短褲破爛,表示會為大家做一套新衣加新鞋。他還稱讚Gully是Holan(台語:好人)。不過,來當翻譯的木匠阿印卻說,再半個月,清帝對處置他們的指示就會下達。到時候如果旨令是斬首,將就地執行。Gully不信。臨別時,阿印憂傷地問他: 「英國政府會不會照顧我的妻子和家庭呢?」
外籍水手病死,本島犯人受刑
21日,印度水手Jamsu (Samseer) 死了,他病了一星期,前一晚還吐出兩條8吋長的活蟲(蛔蟲?)。他們住的地方陰暗潮濕,很容易生病。不久前,葡萄牙水手John Williams才去世。而Nerbudda 船的印度人員的情況也不好,有些人的手腳已經殘廢。Denham 向官府請求,讓大家能到外面活動,曬曬太陽。
當晚,府獄幾個可憐的本島犯人被押去酷刑,哀號聲不斷。
Nerbudda人員首次登錄,Patridge要新衣
24日,知縣閻炘帶著半懂英語的兌幣員阿舟和木匠阿印,向還存活的Nerbudda船人員一一問明姓名和年齡。這是這群印度水手和民工被俘將近一年來的首次。終於他們被當人看待了。可是這是好的開始嗎?
Patridge 要求官員們實現諾言,發衣服給大家,官員們回道,"衣服還沒好,再五六天,你們就要去見紅頂珠大人(總兵或道台)。到時候,你們就有衣服穿了。" 說完,還神祕地哈哈大笑。
又見叛亂犯
28日晚,35名淡水的叛亂份子被關進府獄來。讀者們還記得四五月時,另有一起22人的吧! 看來,台灣豈只是"三年一小反,五年一大反"!
嚴酷的知府;無奈的Gully
8月1日和2日,府獄的Patridge、 Cowan 以及Roope 兩度被帶去見道台姚瑩,之後去縣獄探訪生病的Denham船長。相較之下,縣獄的生活待遇比府獄的好得多。顯然知府(熊一本)比知縣(閻炘)更為苛刻嚴厲。有段時間知縣不在,知府代行職權,居然把縣獄的兩名囚犯酷刑到右手全黑,然後還請求道台(姚瑩)准他把那兩隻手剁掉 !
這兩次召見,Gully再度被忽略,而當道台姚瑩看到砲手Cowan時,還誤以為是他。Gully 認為,知府和知縣對他有偏見,故意不理他,且不讓他見高層;這偏見則源自擔任翻譯的兌幣員阿舟。阿舟一直看他不順眼,在官員面前說了壞話和謊言。Gully百口莫辯,只能求上帝保佑他沒事。
接下來幾天,常有人告訴他: 他們快要搬去跟Denhem船長等一起住了。他疑多於信。
(寫到這裡,不禁令人想起18世紀耶穌會教士de Maille 所描述,擔任官府與原住民之間媒介的通事的劣行。當然,不是每個通譯或通事都如此,木匠阿印就比較老實,雖然他有時為了自保,也不得不迎合官府。)
鬼差無常
8月8日,一向負責押解俘虜的士兵們出現了,不過此次的程序似較慎重。因為帶兵官手持的公文,上有硃筆的批示,這通常是高官如總兵或道台的手筆。而文書上是有Patridge、Cowan 和 Gully 的代號。不巧,這時來了一陣暴風雨,士兵們開始磨磨蹭蹭,交頭接耳起來。不久帶兵官宣布: 「今天不走了,明後天我們再來接你們。」
當晚,Gully一再對Patridge和Cowan說:「我明天肯定是走不成了。唉,接下來就只能聽天由命了。」Patridge 和Cowan 不解,Gully也沒說是什麼理由。
8月9日早上,士兵們又出現。帶兵官叫出三人的代號,他們是三副Patridge、砲手Cowan 和 ...。不對,這次第三位居然不是Gully,而是西班牙水手Isidore(欺侮小雜役,被Gully斥責的三人幫之一)! Gully 聽了,知道將無法再見到Patridge、船長Denham他們,於是暗地裡把他的日記交給Patridge,要他好好保管。Patridge想起這五個月來,在這島上一起受苦,不禁悲從中來。他也確信此生他倆不可能重逢,只是不知道誰會先被'無常鬼'勾走。
那個常對囚犯伙食偷斤減兩的壞看守,仔細檢查三人的銬鍊,然後把他們交給士兵。臨走時,他對Patridge 露出魔鬼的獰笑,說道: "Pah-ter See !" 〔怕得(要)死!〕Patridge 則比個要吊死他的手勢,加上一聲 "click",作為回應。
(筆者猜想 Gully被Isidore取代,而走不成,很可能是因為 Isidore向知府告密,道出Gully的身世以及他曾服役英軍的履歷,再加上翻譯阿舟的添油加醋,而讓知府認為他罪不可赦。)
旅客Gully '拔得頭籌'
次日清晨,Gully 醒來,他一個人孤零零的關在這間劊子手宿舍改成的牢房,心想還是照往常燒些開水,來泡點茶吧。可是,嘗試了幾次,火就是點不著。這時一隊士兵出現,他知道大限已至,趕快把握珍貴的一分半秒,在小紙條上寫下人生最後一則日記: "1842,8月10日,想燒開水卻沒火,奇怪,火就是點不著。" ....
他被處決後,有名士兵在他的衣服口袋裡搜到這字條,交給一位友善且常為俘虜傳信的獄卒獨眼憲(Heen)。一兩個月後,Heen將字條送到Denham 和 Patridge 手中,並說他目睹Gully被殺,身首異處,血流滿地。船長Denham 又從他人獲知,Gully是第一位被處決的,也是10日唯一的受難者,而大規模的屠殺則發生在次日。另外,瑞典水手F. Newman (Newmann)也說,在大屠殺的前一天,有聽到Gully被斬的傳聞。
大屠殺
Newman(Newmann) 還詳述了大屠殺那一天的親身經歷如下:
Denham 等人離開縣獄(下回說明)後兩三天,即11日(或12日)早上,獄卒進到囚室,發零錢給俘虜們。同時有兩三位官差帶著一疊寫有漢字的標籤,在每個囚犯的衣著上各貼一張。然後,讓俘虜到庭院買東西吃。Newman看到庭中擺滿椅轎,且每張轎前都插著木牌,知道大事不妙,於是拿出身上所有的銅板,買了一罈酒帶回室內,希望能灌醉自己 ...。不久,許多士兵出現,有的還拎著換下的血衣,他們確認俘虜胸前的標籤與椅轎上的木牌相符後,就把上銬的俘虜押上轎。這時有人對俘虜們說: "你們要被殺頭了。" 然後,隊伍出發。
這是個遊街示眾的行列,除了陣容堅強的兵隊、待宰的羔羊,還有舉著告示牌的差役、提著雙手刀的劊子手,以及拿著刑具的捕快...。
台灣府較場(校場)兼刑場、演武所及升旗台 取自 William Pickering 所著 Pioneering in Formosa, 1898 |
1.牛車路 2.演武所 3.較場(校場) 4.村居 5.大北門 6.台灣鎮(總兵)署 裁自1875年台灣府城全圖 Giquel & Segonzac |
這時椅轎在人牆外排成一列後放下。前三四個俘虜先被帶下轎,手銬解開,雙手反綁在背後。然後衛兵們一邊吆喝: 「讓路! 讓路!」一邊匆匆地拉著俘虜穿過人群讓出的通道,進入場中。Newman(Newmann) 想從外頭看個究竟,卻不可得,因為人牆很快又封閉起來。不一會兒,衛兵們從場內冒出,又帶走幾個人。就這樣,重複又重複...。而從俘虜帶入場時的鑼聲;接著群眾的亢奮舉動;到身上濺血的衛兵的重現,不難想像在那嗜血人牆內所發生的殺戮實景。至於觀眾的陣陣歡呼和嘲笑,傳入這群待刑者耳中時,更化成恐怖的狼嗥虎嘯,令他們膽顫心寒。
最後,場外剩下Newman 和兩位印度水手。當他們的手銬被解下時,兩位印度人開始反抗,與守衛拉扯起來。Newman見狀,向兩位勸道:「你們還是認命吧,抵抗是沒用的,如果官大爺生氣,下令千刀萬剮,不得好死,豈不更糟?」兩人聽了,露出絕望眼神,束手就範。接著,守衛回頭要反綁Newman,他卻突然奮力掙脫,並衝到演武所的台階前,拜倒在主持處刑的總兵達洪阿足下,他一再的磕響頭,還大唱"台灣府! 台灣府!",接著口中不斷的叫著:"Chin, chin, chin, chin..."(請,請,請,請,....) ,然後翻了一個大觔斗,以頭觸地倒立著。此時達洪阿,或許是被這戲劇性的行為所感動,抑或是因為殺人殺過頭,而心生不安,居然開口道:「他是好人,將他帶回去。 」就這樣,Newman 奇蹟似的撿回了一條命。他被安置在一般監牢,與木匠阿印,兌幣員阿舟,關在一起,直到10月才見到船長Denham 等人。
事後,斬下的近兩百顆首級,掛在竹篙上,然後以等距離插在府城外的海岸,任由海鳥....。
1865年,William Maxwell, Esq、Dr. James Maxwell(馬雅各醫生)等去府城西郊,拜訪一位在洋行工作的本島籍老書記。Wm. Maxwell (首任台灣府海關長官,1864年底抵台 ~1865年秋去世) 把老書記所言發表在香港報章上。過了兩年,英駐清國領事William F. Mayers 的著書有如下的引述:
「是的,我記得很清楚,對台灣來說,那是個黑暗的一天。西曆1842年8月11日,在北門外的校場,他們處決了197人。他們上午九點開始動手,中午結束。在場的有府城的所有官吏,還有數千民眾。但執刑還沒完,天就開始變黑。後來雷電交加,狂風暴雨,大雨連續下了三天,河流暴漲,到處淹水,房屋人畜被沖走,大概有一兩千人淹死。啊! 那是天公伯仔對屠殺無辜洋人的懲罰! 可是,是你們的士兵佔領廈門在先的啊!」
劫後
經歷這場大肅殺,再除去先前溺死、虐死、餓死,病死、失蹤的,最後...
Ann 商船原有的57名海難者,只有船長Denham, 大副Roope, 三副Patridge (Partridge),美籍砲手Cowan,西班牙水手Isidore,印度水手Joomal,瑞典水手Newman(Newmann),清國木匠Ayin(阿印),清國兌幣員Achow(阿舟) 等九人倖存;
Nerbudda 運輸船的240名印度民工和水手,則剩下水手長(serang)和副水手長(tindal)兩人還活著。
接下來,這些餘生者的境遇如何? 總兵達洪阿,道台姚瑩等誣指海難者為入侵英軍,以偽造戰功的行徑,是否會被識破? 還有,這群受害者是否獲得撫卹或賠償? 就待下回分解了。
這種爭功諉過欺騙馬奉迎的官場陋習不知道是不是中國人特有的傳承或基因?
回覆刪除古代處決砍人頭竟然會有那麼多市井小民圍觀看熱鬧叫好,真的是慘絕人寰!
很感謝您的留言和持續支持。
刪除不好意思,請問Newman是瑞典人是在來源文件有寫明嗎? 因為在史蒂瑞的出版的文獻有提及Nerbudda及Ann不幸的遭遇,而在此中他是提說有一名愛爾蘭人藉著裝瘋賣傻,拼命地向負責處決的官員磕頭而逃過一劫,我是認為其際遇即是Newman,但國籍與此文所提及也不合。 只是好奇而提出此問題,然後感謝大大的精彩著述。
回覆刪除1844年,Ouchterlony, John中尉所著 "The Chinese War; An Account of All The Operations of The British Forces." 這本書在496-508頁多次提到一位Swede(瑞典人),並詳述他如何於1842年8月10-12之間某日,在台灣府刑場上死裡逃生的經過。其內容與Ann商船船長Denham日記中所記載的水手Newman的遭遇吻合。所以Newman很可能是瑞典人。
刪除又1867年,英國駐清領事Mayers, Wm. Fred 所著 "The Treaty Ports of China and Japan." 提到這位幸運兒時,稱他Newmann,而不是Newm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