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 Pavel Ivanovitš Ibis (Павел Иванович Ибис or Paul Ibis)
龔飛濤編譯
油畫: 19世紀打狗(高雄) by Yeh Sun, 1992; based on W. A. Pickering's photo 1863-70 |
漢譯者龔飛濤的話:
1871年,五十四名琉球宮古島民因為海難,在台灣南端登陸,被當地原住民殺害。
1874年5月,日本以懲兇為由,舉兵進攻台灣南端原住民,是為牡丹社事件。12月初,日軍撤離。
1874年12月,一艘俄國軍艦,駛進香港作長時間的停泊。艦上有位年輕的Estonia (愛沙尼亞)籍軍官,名叫Pavel Ivanovich Ibis (或Paul Ibis )決定趁這個機會,到台灣探險旅行。他此行的主要目的是,想探究台灣原住民的情況,同時想求證台灣是否有傳說中的(矮)黑人存在。
1875年1月21日,Ibis 隻身抵達打狗(高雄),3月7日離開淡水回香港。這其間他從南走到北,接觸了十幾個部落的原住民,經過了幾十個大小不一的漢人村鎮。他畫下人、物和地圖、記錄各族的語詞、並生動的描述所見所聞,將之發表在1876年的俄文期刊Морской Сборник (Maritime Collection)及1877年的德文期刊Globus 上,為我們留下既有趣又寶貴的第一手資料。不幸的是,在從屏東四重溪往牡丹部落的半途上,他夜宿山野,竟得了熱病。雖然病情有所好轉,讓他能夠繼續北行,並回到香港歸隊,可是不久之後,卻罹牙疾,併發中耳、咽喉、氣管等炎症,加上皮膚病變,而住院海參崴。因未起色,轉診奧地利。最後Ibis 決定到德國、意大利療養。1877年,他於比薩(Pisa)去世。年僅25。
Ibis 在俄、德期刊上的兩篇文章,內容不盡全同,正好可以交相印證,互補有無。現在加以整理融合,編譯成漢文,並加上註解,以饗諸位。而翻譯時盡量保存作者原意,不敢為了迎合時潮,而曲意矯飾。至於文中介紹台灣概況部分,有屬眾所周知者,則予以節略,以免贅言。本人想Ibis 如果知道他接觸過的人民的後代,對他的記事,仍懷有興趣,必感欣然。
又本譯者對俄文只認識一些字母,德文程度也是"尚可"而已。因此翻譯時參考了Kirill Shklovsky 的俄文英譯版及Christian Buss 的德文英譯版。兩者均由Douglas Fix 編審過。而俄文作品上的日期採用Julian 舊曆法,德文作品用的則是新曆法(Gregorian)。在十九世紀,前者慢後者12-13天。為求方便,本譯文一律以現今通用的Gregorian 新曆法為準。
原作者前言:
1874年12月底,我服役的中型巡洋艦”Askold”號在香港作長時間停留。我向艦隊司令 Brummer 閣下提出想去台灣旅行。他很體諒我的願望,同意給我兩個月的假期,這讓我能夠台灣南北走透透,也給我機會認識了幾個歐洲人從未接觸過的原住民部族。
1875年1月9日,我整裝搭上澳洲籍的三桅帆船”Pelham”號,由香港出發。這是一艘開往打狗(今高雄)的貨船。其實,這時香港與淡水、打狗之間每月有兩班汽船可乘。可是航班日期要等很久,只好搭帆船了。不過,我並沒有省到時間,因為帆船遇上了強風,在香港附近徘迴了許久,結果第13天才抵達打狗。我帶著香港相識者的介紹信,很容易就受到當地傳教士及洋行代表的盛情款待和幫助。我當即決定要從南到北走一回,看能不能訪查到大部分的原民部落。我想蒐集他們的語言,測量他們的身軀,希望藉此得出結論,以幫助確定他們的來源。
這時的台灣人口,清國官方誇稱有一千萬,但根據 Le Gendre(美駐廈門領事)的估計,應該不會超過三百萬(譯者註:日治 1905年全台普查為三百零三萬)。當中Melanesian 美拉尼西亞南島系者 150,000 — 200,000人左右,其餘是漢人。
而漢人在這裡已經有不少萬人以上的市鎮和千人以上的村落。他們將台灣分成如下的行政區:
噶瑪蘭廳 – (今宜蘭);
淡水廳 – 主產茶,廳治竹塹(今新竹市)的人口約30,000;
彰化縣 – 主產糖,縣治彰化城的人口約15,000;
嘉義縣 – 主產糖,縣治嘉義城的人口10,000 - 15,000(譯者註:嘉南產米量大增是在日治時代大圳完成後);
台灣縣 – 主產糖,府/縣治,即台灣府城(今台南市區)的人口,英國領事館估計75,000,清官方則稱200,000;
鳳山縣 – 主產檳榔、米、糖,縣治埤頭(今高雄鳳山)的人口15,000。
諸廳縣中,以鳳山縣(今高雄縣市及屏東縣)物產最豐富,人口最眾多。以前化外之地的瑯嶠(今恆春),在日清協議後也正式隸屬於鳳山縣。(譯者註:1875年後另於今屏東率芒溪以南設琅嶠縣。不過 Ibis 一月就到台灣,當時可能還沒設縣;又台北府也是稍後才成立的。)
1874年12月,清軍進駐瑯嶠,稍北的幾個漁村也都有軍隊駐防。另外,東港、打狗(高雄)及台灣府(台南)也都加強軍備,以防外國勢力如日本的侵入。
駐台清兵 攝於1874年牡丹社事件之後 中立持劍者應是把總(介於今班長和排長之間) 取自C. Imbalt-Huart 的 L'ile Formose: histoire et description 1893 |
而各縣的地方官,責任繁重卻無自主權。稍為特殊一點的情況就得向台灣府請示;台灣府又得呈報福建方面裁奪。如此公文來往,曠廢時日,無法即時因應,結果造成嚴重後果。下面所舉的,就是這樣的一個例子:
1875年1月中旬,清國官方與南台灣原住民的和談,正順利進行著。不料,有幾名清兵在往瑯嶠(今恆春)的路上被襲殺。這時統領兩千駐軍的瑯嶠指揮官,只能上報鳳山縣;鳳山縣再報台灣府;台灣府轉呈福州的總督;總督又向北京請示。恰好,這時農曆新年將屆,而皇帝又剛去世(譯者按:同治帝薨於1月12日),朝廷無暇顧及,整個奏事就延宕下來了。原住民眼見事件過了一個月,清軍竟然毫無反應,以為清政府懦弱,遂傾巢而出,夜襲楓港軍營,殺死了90名漢人,其中還包括一些官吏(大龜文事件?)。結果這次,地方還是無法作主,只能再度層層上報。到最後,朝廷才終於下令:”武力懲番”。其實,起先幾名兵士被殺時,如果能讓我認識的那位瑯嶠指揮官,全權處理,以他的睿智,要解決問題,並不困難,用不著拖到事情鬧大後,才動員全島兵力應付。當初,只要立即對逞兇的單一部落報復,其它部落因剛受挫於日軍,必然不敢妄動。現在,由於清方沒有及時行動,讓原住民誤認對方軟弱,竟以為他們可以驅逐漢人,維護獨立。以致連原先想和漢人講和的部落也都加入了戰鬥行列。很明顯的,楓港的伏襲是好戰派刻意要擴大事端的。結果,3月當清軍攻入山區後,卻被原住民誘困谷中,而受重創。加上天氣趨暖,熱疫傳開,病歿的竟比戰死的還多。最後,清政府不得不從福建調來一萬援軍。不過據我所知,直至1876年2月,和平尚未恢復。
台灣原住民當中以南台灣的部落最為好戰、好冒險。他們為了維護自由,不惜付出任何代價。雖然他們的男人不超過2000名,但卻占盡地利。尤其靠北的蠻荒之地只有幾個入口。這些入口的地形,不論是河流出處、山徑起點、抑或是山谷風口,都是易守難攻的天然險要。而且他們也深知正面作戰對他們不利,因此他們的戰術是跟蹤、埋伏,然後突襲;或者誘敵進入無退路之地盤內,再予以重擊。正因為這些原住民的活力和技巧加上對自然環境的熟悉,以致十個清兵往往應付不了一名原住民戰士。所以要平定南台灣,清政府就非得聚集大軍不可。
其實,滿清政府從來不想對島上的原住民開戰 。在日本侵台(1874)之前,清政府甚至無意管轄台灣山區,遑論與原住民干戈相對。只有在牡丹社事件,及日清和議之後,清政府才不得不正視原住民的問題,而作出三項對策:
1. 攏絡原住民的部落”頭人”,以換取順服;
2. 清軍進駐沿海漢村;
3. 開山築路,直達東海岸,將所有漢人村庄連接起來。
為此,政府於1875年1月開始和部落頭目們,展開談判。可惜在台灣南端,會談因上述事件而破局了;不過,在稍北的地帶,談判就順利得多。事實上,我在那裡的時候,在北緯22.5度處,一條通往東岸的道路,已經完工(註:應是指赤山[在屏東萬巒]至卑南[在台東]的道路)。另外一條縱貫東海岸的道路,也正在順利趕工中。而在這些地區,並沒有與原住民發生衝突的傳聞。
這些道路,將對原住民造成重大影響。因為他們雖然一方面很痛恨漢人,可是另一方面卻又很愛跟漢人做交易。他們往往走一整天的路,到最近的平地漢村去,為的就是要以獵物換取武器、彈藥、酒、和小古玩。就是為了以物易物,他們才容許這群”最壞的敵人”在他們的地方建立村鎮。
而無疑的,這些新路的完成,將增進雙方的交流,減少敵視;原住民將漸漸被同化;漢人將循路移入,而與原住民混居;原住民也會棄獵從農,而部落領袖也會由”頭人”改成官方授與的名銜。如此,就會像現今彰化東北的”熟番”的演變模式一樣,而這也正是滿清官員們所期望的。
第一站:打狗(高雄)
我登陸的打狗(高雄)是個小市鎮,卻相當重要,因為它有個小而美的海港。這港是由一條珊瑚礁脈(即第二港口開闢前的旗津中洲半島)所形成。這礁脈從Ape Hill (猴山,即打狗山/柴山/壽山)對面一直延伸到Saddle Hill (馬鞍山,即鳳鼻頭的鳳髻山)。珊瑚礁脈將外海隔開,裡面形成一個六哩長、一哩寬的潟湖(礁湖)。這礁湖的入海口在北端,寬只300呎,此處潮汐強勁,暗流洶湧。只有在漲潮且風向恰當的時候,船才能進港。而一進潟湖港內,則水波不興,一片平靜。可惜,瀉湖的大部分暗礁多,水又淺,只能行小舟和竹筏。只有北岸一帶,因為有一條小河(今稱愛河)帶來淡水,因此珊瑚不生,水深可達9 sagenes (1 sea sagene= 1.83 公尺)。這北岸還有一個優點,那就是有猴山(柴山)作屏障,擋住了西邊和西北吹來的海風。而我到達打狗時,清政府正在港的入口構築防禦工事。好幾百個清兵忙著築一條路通往猴山上。聽說在山上要建一個要塞(可能就是"雄鎮北門")。只是不知道這要塞會是石頭造的,還是像埤頭(今鳳山)、東港、瑯嶠(今恆春)的那樣,用磚土作建材。
打狗的市鎮位於海港入口的兩旁。北邊(即鼓山)住的是歐洲人(譯者註: 以前台人稱西洋人為 ”西仔”,附近的”西子灣”即源於此);南邊礁脈上(即旗津)主要為漢人所居。歐洲人區的房子就像他們在其他熱帶地區所建的一樣,很吸引人,周圍有陽台涼廊、有如茵綠地,其設計讓人感到舒適。這當中,只有一棟與眾不同,這棟房子,外表灰暗,有厚重的石牆,屋頂下還有砲眼,它是荷蘭時代留下來的遺跡,現在當作穀倉用。而打狗及台灣府兩地的歐洲人,加起來其實才只 25 人,不過許多人因生意的關係,兩地都有住家。只有傳教士、海關人員和領港員才固定一處。至於漢人區則顯得髒亂貧困,房屋建築看起來不合宜,不太像是個市鎮的樣子,人口不超過兩千。
打狗(高雄)有六間洋行,台灣府(台南)有四間。兩港的(年)貿易額達到兩百五十萬兩銀子。主要的出口是砂糖。在1872
年總出口值為1,252,391 兩銀,其中1,142,779 兩銀是砂糖。首先漢人商家(譯者註: 陳福謙的「順和行」是其一,福謙即今高雄望族創始者-陳中和的老闆)向地主零零散散的購入,收集成大宗後,再賣給洋人。如此,洋人雖然得依賴漢人商家,卻也省去不少瑣瑣碎碎的麻煩。洋漢商人之間的關係通常良好,彼此互信。雖然只憑空口,沒有什麼字契之類,卻也不曾有蓄意違約的情事發生。而許多漢人商家自己也租船出貨,與洋行競爭。雖然目前尚不至於影響洋人的生意,不過漢人在航運貿易的興起,總有一天會造成威脅。
從12月到4月是甘蔗收成的高峰期,貿易活動非常熱絡。到了夏季一切轉趨平靜,打狗港裡看不到幾艘船。砂糖主要銷往英、德、瑞典和挪威,最近還有澳洲。
至於打狗及其他台灣港口的主要進口貨則是鴉片。據稱台灣人口的三分之一有在吸鴉片。1872年打狗及台灣府兩港進口總值有1,016,453 兩銀,其中鴉片一項達819,235 兩銀(主要來自印度的Benares)。
雖然打狗及台灣府同屬一個海關,各種統計也都合在一起,事實上,打狗的貿易量遠多於台灣府。
打狗附近最有趣的景點,是Ape Hill (猴山/柴山/壽山),它其實是一座隆起的珊瑚礁,高1110 呎,而周圍的地形則是沙洲沖積而成。所以可以想像,這猴山在未經後天的改變之前,原本是一座礁島。
爬猴山是相當累,因為到處都混雜著尖銳的珊瑚石,細砂,高草和多刺的植物。不過,到了山頂,看到全景後,就覺得所付出的勞力是值得的。其實,還不到頂上,眼前就已經呈現一幅壯麗莊嚴的全景 – 海洋、山岳、豐富的植被、蔚藍的天空相互輝映。視野裡,從最嚴峻粗曠的到安祥和諧的都有。向東望去,是一片寧靜: 在遠方,柔和的山巒褪到背景去;而山海之間,低地上的翠綠草木,隨著距離的拉遠化成朦朧的藍色;在近處,則有市鎮、海港。而潟湖港內,水波不興,就像是面鏡子似的,倒映出市鎮、水際、還有藍天。可是往西向港外望去,則是另一番氣象,但見波濤洶湧,長排的白色浪頭在灰暗的海裡翻滾,而下碇在外面等著進港的船隻,則隨著強風惡浪劇烈的搖晃著。這東西兩方向的景象,成了極鮮明的對比。
對了,在這潟湖港的東北岸邊,我發現有硫磺的存在。從附近山裡流下的溪水有很重的硫磺味。而在這裡,淺水底下的藍黑色淤泥也有同樣的味道。
我在打狗(高雄),經過一番研究後,決定先去台灣南端。我的目的地是瑯嶠(今恆春)。那地帶從來就是惡名昭彰。部份原住民以搶劫航海者為業 - 船隻遇難即遭劫掠;海難者上岸則遭殺害。他們肆無忌憚,無人管束。而漢人既怕他們,也不願多管閒事。幾年前,Le Gendre(美國駐廈門領事)曾經前往交涉,不過成效不彰。只有在日本出兵之後,這劫掠的行徑才像斷了根似的。尤其日清協議後,清方不得不負起海上安全的責任,而原住民對日軍的暴行則餘悸猶存。因此,清原兩方的和談似有好成果。現在瑯嶠和幾個據點已經有清軍駐守,原住民也沒有出面制止。而且雙方的貿易關係也有發展。甚至道台(台灣最高首長)也帶著禮物親赴瑯嶠,以營造漢番友誼的氣氛。這些是在打狗時聽到的消息,沒想到後來又橫生枝節。
從打狗到東港
在準備這趟旅程時,我受到德國商人 Mannich 先生的誠心款待與幫助。他本人曾經到過台灣內陸,因此對我此行很感興趣。他給我許多實用的建議,比如要給什麼樣的禮物,才容易被原住民接受等。(註: Julius Mannich是安平及打狗東興洋行的老闆,二十多年後的1898年,Karl Stöpel 攀登玉山,歸途上,發現 Mannich 還住在南投集集。)
我盡量把行囊減到最少,而且只雇了兩個挑夫。這兩個小伙子,是某傳教士介紹的,其中一個會一點英語,恰好可以當我的通譯;而另一個則是廚藝不錯。當然,我沒有告訴他們,除了要去瑯嶠(今恆春)外,我還要去拜訪可怕的”傀儡”(Kale),否則他們恐怕不會答應隨行。而這裡沒有馬或驢,坐轎子又太貴,況且轎子只在安全的平地通行,所以我只好用走路的了。
我盡量把行囊減到最少,而且只雇了兩個挑夫。這兩個小伙子,是某傳教士介紹的,其中一個會一點英語,恰好可以當我的通譯;而另一個則是廚藝不錯。當然,我沒有告訴他們,除了要去瑯嶠(今恆春)外,我還要去拜訪可怕的”傀儡”(Kale),否則他們恐怕不會答應隨行。而這裡沒有馬或驢,坐轎子又太貴,況且轎子只在安全的平地通行,所以我只好用走路的了。
1月23日清晨,我們離開打狗。路上有
R 牧師作伴 (譯者註: R 牧師應是Rev. Hugh Ritchie 李庥),他要到東港
(Tang-Kang)作禮拜。大家一起乘著一葉輕舟在潟湖裡,沿著湖岸南行,直到盡端才登陸(今紅毛港/大林蒲一帶),然後循著稻田、蔗園之間的小徑,通過Saddle
Hill (馬鞍山)。
註: 鳳鼻頭的鳳髻山,又名馬鞍山(即本網頁上方標圖中的山丘),譯者祖先在山腳下有一小塊農地,Ibis 經過時,不知道有沒有看到譯者的阿祖龔權(20歲)和他父親龔光普(43歲)在那裡耕作?
走著走著,我們終於進入了沙洲地帶。這沙洲是由東港溪泛濫所形成。而這溪有多條支流穿過此區。(譯者註: 有些古地圖顯示高屏溪與東港溪合流後才出海,甚至有以高屏溪為東港溪之支流者。) 在沙洲上這段路走得很辛苦,我們腳踩著散沙,頭頂著大太陽,強風又吹得全身都是沙土。而且遇到水流處,還得靠挑夫背著過河,因為這一帶只有幾處有竹筏可渡。這沙洲地帶目前是4 – 6 哩寬,可是因為河道日淺,所以每年都在擴大。我們戰戰兢兢的在熱沙上走了四小時,才抵達東港。然後,我們就在當地的禮拜堂歇腳。
走著走著,我們終於進入了沙洲地帶。這沙洲是由東港溪泛濫所形成。而這溪有多條支流穿過此區。(譯者註: 有些古地圖顯示高屏溪與東港溪合流後才出海,甚至有以高屏溪為東港溪之支流者。) 在沙洲上這段路走得很辛苦,我們腳踩著散沙,頭頂著大太陽,強風又吹得全身都是沙土。而且遇到水流處,還得靠挑夫背著過河,因為這一帶只有幾處有竹筏可渡。這沙洲地帶目前是4 – 6 哩寬,可是因為河道日淺,所以每年都在擴大。我們戰戰兢兢的在熱沙上走了四小時,才抵達東港。然後,我們就在當地的禮拜堂歇腳。
東港(Tang-Kang)
清政府最近在東港郊外半哩處建了一座要塞。一般的中國要塞是正方形,每邊長不到200步,周圍有一、兩道淺壕。在四個角落,各有帶砲眼的稜堡。而磚土作的胸牆,它的外面呈70° 的上斜角度,內面則有幾層台階。牆高12呎,牆基厚達16呎 (因外面有斜度)。在牆頭上,槍眼之間的凸壁(雉堞)上,偶有錯綜圖畫。而整個要塞外表保持得蠻乾淨漂亮的。每一邊的胸牆上還有三、四個步哨室。整個要塞只有一個入口。在離入口的正對面約10 sagene的地方(1 sagene在陸地是 2.134公尺;在海上是 1.83公尺),有一片石牆。石牆的內面(即向著入口的一面) 有老虎的彩繪,這是軍隊的徽記。要塞之內的設計是這樣的: 正對著出入口的,是軍官的營舍,還有幾座小砲。中庭中央有一座正立方的平台,差不多和胸牆一樣高。平台上有一個竹製的守望塔和一根旗桿。其他的空間則規劃成左右相對稱的兵士營房及隔開的磚土小屋。這樣的要塞可容納重武器四件和兵員千人。而東港的要塞則是兩倍大,裡面有一道牆隔成兩半,彼此不通,各有各的駐軍、長官和旗幟。這個大要塞長300步,寬180步。
Hugh Ritchie 李庥牧師 |
那天晚上,禮拜堂有聚會,一共有80名基督徒來參加。由一位年輕的漢人主持佈道,他的舉止相當生動,看起來傳福音傳得很自在而且恰當。不過,我對整個禮拜的印象並不如事先所預期,尤其對這些漢人基督徒的的誠心感到很懷疑。該跪下的時候,他們會跪下;唱聖歌的時候,他們也唱得震耳欲聾。可是,到了講道說教時,他們不是打哈欠就是打瞌睡。而他們唱的歌既變調又難聽。我那個廚子苦力原來也是個歸依者,他也跟著眾人看聖經、唱聖歌、然後打哈欠。後來我正經的問他為什麼要改信基督。他很坦白的回道: 「為什麼不信? 基督徒的生活很輕鬆。遇到災難時,教友會幫忙;生病的時候,醫生給藥、病院治療都免費;… 死後又得到賜福及永生。」
※ 譯者母親的阿祖 - 吳著(Ngo Tiok) 是附近鹹埔仔庄(今屬新園鄉)的首位基督徒,每次東港有禮拜,他一定出席。這次聚會他應該也在場,只是不知道他是屬於打哈欠的還是打瞌睡的? 而他的兒子,也就是譯者的外曾祖 - 傳道師吳葛(Ngo Kat),1872年十九歲受洗,1875年被Hugh Ritchie(李庥) 選為門生,想必也在場。至於吳葛會不會就是那位年輕的漢人佈道者? 這就要用點想像力了。
關於台灣的傳教活動, 在台灣共有10名洋教士。5名屬於基督教長老會的”醫療宣教團” (Medical Missionary Society),5名屬於天主教道明會(Dominican Order)。長老教派的尤其活躍,他們已經有20個禮拜堂分布於全島各處,而且有相當數目的教友。”傳道”由漢人中挑選,大多是知識分子,他們還會讀寫拉丁字。洋教士們希望用拉丁字母來取代難寫的方塊字。所有祈禱書、新約聖經和詩篇都用拉丁字母。而禮拜堂的附設學校,也用這些教材來教孩子們。這種創意,在不懂漢字的平埔族,推行得很成功。至於天主教有5個佈道所,全在南台灣的”平埔族”區;平埔族人較隨和,比漢人容易接受基督信仰。
目前傳教士還沒有進入山區活動。其實要讓那些"野人"信教也難,因為他們沒有"超於凡人之上者"或"造物者"這類的概念。他們認為所有的意外和不幸都是”惡靈”造成的。而這些”惡靈”存在於空氣中、森林裡、甚至水中。要討好它們,得每天供奉一些飲食。我在山區沒有見過廟宇、偶像、祭師或法師。其實,傳教士如果以醫生的身份,用巧妙的醫術為人療病,是可以打入山區的。不過要成功的讓這些"野人"改信基督教,恐怕還得靠檳榔和米酒(samshu) 的力量。
竹仔腳(Tek-a-Ka)
1月24日(星期天),盛餐之後,我向仁慈的R.
(Hugh Ritchie 李庥牧師) 道別。他叮囑我在途中不要告訴任何人我想去探訪原住民,同時盡量避免與清國官吏接觸,以免受到阻擾。他還指導我在瑯嶠
(今恆春) 那種熱病猖獗的環境下如何保持健康。最後,他祝我順利。當晚,我在竹仔腳 (今屏東林邊鄉竹林村)
過夜。這是長老會醫療宣教團在台灣最南的據點。在這南台灣的低地平原上,散佈著許多迷人的村落,使這地區成為我所見過最美麗的地方之一。而竹仔腳正是其中的一個。整個村莊處在高聳竹林的葉影之下,檳榔樹和香蕉樹圍繞著一戶戶乾淨的住家。這些村莊怎麼看也不像是勞動者的住處,倒像是渡假的小別墅。這裡的人看起來比市鎮的人快樂、知足。在這裡,看不到貧窮、粗暴和吝嗇;只有令人回味的老實和好客。這裡的漢人和在通商口岸遇見的漢人完全不一樣。口岸的漢人像是得了”賺錢熱”的毛病。而歐洲人更以高傲的姿態來突顯漢人的厚顏無恥,並蓄意用膚淺的觀察及扭曲的事實進一步誇張漢人的不良形象。在打狗,我曾經跟一位受尊敬,長住過中國的歐洲人聊起上海人、香港人的腐敗。不過,他卻淡淡的說:「他們是被我們及我們的金錢所腐化的。」當時我不信;後來才服了他的敏銳觀察力。我很慚愧,我起先對這些鄉下人的偏見和疑心。在這區域,我每到一個地方,總是受到誠摯的招待;當我離別時,我只能以一些禮物來報答,因為他們從來不收錢財。而我的行囊雖然打開著放在人家,甚至出外好幾天後,回來一看也不曾丟失任何東西。而這區域正是歐洲人尚未到臨之處。
竹仔腳的人們似乎早就知道我要來這裡而過夜。父老們在村子的柵門口歡迎我,把我帶到一間禮拜堂。在那兒,晚餐已經準備好了。漸漸的,幾乎全村的人都圍過來看我。他們察看我的人、衣著和東西。他們特別喜歡我在東港畫的圖。很多人要我為他們畫肖像,我欣然答應。總之,這一夜,我跟這群善心又好客的民眾,相處甚歡。尤其值得一提的是,當我想到外面竹林裡呼吸一下新鮮的空氣時,他們竟然體貼的點著蠟燭跟在後面。
枋寮 (Pong-liau)
1月25日天剛亮,我們就又啟程了。這時我多雇了一名挑夫。因為原來的兩位認不得前方的路途。我們穿過一幅美麗生動的景象,看到人們忙著收割甘蔗、插秧、整地,還有一輛一輛的牛車,滿載負荷,在路上緩緩而行。只是,車輪因為沒有”沾油”,竟發出恐怖的尖銳聲。11點鐘,我們抵達枋寮吃早餐,並略作休息。當然,是無法完全休息,因為繞著我的好奇民眾實在太多了,而且請也請不走,趕也趕不開。
這枋寮是山腳下一小鎮,人口5000,都以打漁為生。沿著海岸,有一排小屋,那是用來鹽醃和曬乾魚貨的。魚貨則銷往廈門及台灣府。漁人出海捕魚都用竹筏 。在這裡和東港,竹子到處都有。而竹筏的設計十分簡單: 就是把4到6吋粗的竹竿並列再跟橫桿綁在一起。竹子較細的一端同在一邊,稍加彎曲向上,使為船首;較粗的一端就成為船尾。結果整個船身,呈凹形。筏的兩旁可接上活動式的下風板
(以防竹筏隨風漂流)。而槳架頗高,所以是站著划槳。掛著高蓆帆的桅則插在竹筏的前半部。筏中央擺一個木桶,用來裝不能沾到水的物品。另外,竹筏上還配有兩根竹竿。長的一根是在淺水處用來把竹筏撐離海岸的;較粗短的一根,是當竹筏停在海岸時,用來插在船尾後面,擋住筏子,以免退浪把筏帶回海中。聽說這些竹筏可划入海中相當遠處,而且漢人操作的技術十分神奇。這種竹筏,在台灣西海岸非常通用,因為這海域有許多淺灘、暗礁,舟船不方便靠岸。
在枋寮,駐有清軍500人。其實,這裡才是漢番的真正疆界。再過去,漢人的勢力只呈點狀,存在於幾個零星的漁村中。而住在那些村落的,都是”好膽”之輩。他們冒著危險與”蠻番”為鄰,還嘗試釋出友善。而原住民事實上也容許他們住下。畢竟,土著們需要他們提供武器、衣料、菸酒和各種小玩意兒。這些界外的漢村漢民,在不久前還不受清政府管轄,也不用繳稅。只有在日本出兵後,清政府才宣示南台灣的主權,也才派出官員與士兵進入。
要離開枋寮時,我的挑伕們的百般不願意,我罵了他們幾句,並且依了他們的懇求,將我的雙筒霰彈槍和左輪手槍都上了子彈了,他們這才跟了過來。
出了枋寮,周遭的景色變得很快。當我們拋離枋寮的喧嘩聲和最後一塊貧瘠的薯園後,所有的人跡和活動完全消匿,四面寂靜得讓旅人透不過氣來。前方不再有田園,而是層層雜亂的山嶺,而且越往前走,群山野嶺越逼近海岸,最後竟然直接由海中聳起。而我們走的小徑時而消失於沙灘中,時而為巨岩所阻擋,一下子陡峭上山,一下子又急促下坡。
出了枋寮,周遭的景色變得很快。當我們拋離枋寮的喧嘩聲和最後一塊貧瘠的薯園後,所有的人跡和活動完全消匿,四面寂靜得讓旅人透不過氣來。前方不再有田園,而是層層雜亂的山嶺,而且越往前走,群山野嶺越逼近海岸,最後竟然直接由海中聳起。而我們走的小徑時而消失於沙灘中,時而為巨岩所阻擋,一下子陡峭上山,一下子又急促下坡。
南勢 (Lam-sio)
一個半小時後,我們來到枋寮南方4哩的南勢村(Lam-sio,或是今枋山鄉加祿村南勢湖),這裡人口1000。因為中午實在太熱了,我們又累又渴,所以就繞進村內。在菜市場,看到形形色色的人物 - 有高談闊論的漢家男女;有半裸的原住民,男的帶著長刀、矛和火槍,女的戴著鮮亮的串珠,頭髮插著花朵。我的挑夫嚇得大叫「傀儡!」(Kale);我則一陣悸動,驚喜萬分,這不正是我專程來此要見的 - 真正的馬來系的台灣人?! 我趨步向前,番女們見狀,立刻四散躲入茅屋內;番男們也藏到漢人的背後。不過,當我拿出菸酒、檳榔、火藥和一些小玩意兒後,他們就漸漸的靠攏過來了。結果,讓我能夠抄下一些他們的語言,還替兩三人畫了肖像。但要量他們的身材,卻不成。我雖然勉強量了一個人的頭部,但他卻被我的兩腳規(caliper) 嚇到,而逃得無影無蹤。(往後的日子,我改變策略,先把酒、火藥等擺在面前,只要對方答應測量身材,就給。如果他們怕我作妖術,就告訴他們我是研究醫學的,只想幫助人。而測量時,先用量尺量身體各部,最後才亮出兩腳規量頭部。這樣雖然較有成效,不過,兩腳規一出現,仍然嚇跑不少人。)
我當時真的很想上山拜訪他們的部落,可是卻沒有人願意帶我去。因為他們的"頭人" 脾氣很壞,沒有他的許可任何人都不能帶外人進去。而部落在深山遠處,為了申請許可,來來去去,得花掉三、四天。何況,那頭人還不一定會准。我問了周圍漢人的意見,他們笑著比手勢: 用手劃過頸部。我只好放棄。
卑南老人 Ibis 繪 |
卑南族 (Pilam)人,身高中等,體格強壯,肌肉發達。膚色呈淡古銅色。他們的頭臉形狀像馬來族: 前額平直,顴骨突顯,下顎較寬;兩眼直前,深邃但略為窄細,眼珠的虹膜不是純褐色的,眼神生動;鼻子寬而稍扁,偶有小隆起,鼻孔有點朝上;嘴寬大,唇厚但好看,且唇型有表達力;耳朵小,但耳垂因為常塞入一吋直徑以上的圓瓷片,而變得很寬大;頭髮黑中帶褐,且直而粗;鬍鬚很少;眉毛漂亮,但少有濃密者。整個面相給人的印象是: 嚴肅、若有所思、且帶幾分鬱抑。一般而言,女性也是中等身材,但不迷人: 臉的輪廓不對勁,頸項短,肩膀又太高;不過胸部和臀部很發達。
卑南女人,其衣著像漢女,穿寬鬆白長褲,短袖藍上衣,上衣兩邊有開衩。頭髮則是往後梳平,飾以幾條紅色的絲帶;還用大的黃串珠盤繞整個頭部。她們的臂上有10個或以上的手鐲,手指上也戴著許多指環。
卑南族用的武器有: 帶著木柄的兩呎直刀,10 呎長竹竿接著6–8 吋利刃的矛,硬木的弓與皮製的弓弦,無毒鐵頭的竹箭,還有火繩槍。火繩槍的槍管有四呎,把柄只有一呎。彈藥是中國火藥混以錫片,裝填在小竹管內,當作彈藥筒(子彈)。這些彈藥筒再放在網袋裡扛在背後。火繩則纏繞在身上,而用來裝細火藥 (引火用) 的角容器,則掛在頸部。這些武器,除了弓以外,都是向漢人買的。而漢人自己的武器也大致相同。此外,身上的衣物和各種裝飾品,也是用獸毛皮、鹿肉、土豆等從漢人那裡交換來的。漢人往往會依原住民的特殊需要,做出合適的物品供應他們。
刺桐腳(Che-tong-ka)
下午5點,我們離開南勢。在路上,遇上一群武裝漢人,大約20-30個人。他們看到我們一行只有4人(一個洋人加三個挑夫),很是驚異。漢人走這條通往瑯嶠(恆春)的路,通常是一大群人在一起,而且一定要帶武器。我們走了5 哩,經過人口只有100 的枋山(Pang-soa),又走了1哩路來到人口200 的刺桐腳(今屬枋山鄉枋山村)。這時已是黑夜。當晚,我住在一個富人家中。主人告訴我,這附近山裡有一族原住民,叫大龜文(Toa-ku-boon),有時會下山來跟漢人以物易物。
楓港 (Hong-Kong)
翌日(1月26日)早上,從刺桐腳有五個漢人加入我們的行列。他們要去楓港,卻不敢獨行。在路上,這五個人講了許多有關原住民的恐怖故事,我聽不懂。可是我的挑夫們卻嚇壞了,他們一直勸我到楓港後,最好坐船去琅嶠,不要走海岸。可是,我不同意。走著,走著,半途中,我們遇見一位坐轎的官吏,周圍有70名清兵護衛著。這隊清兵的配備,盡是些長矛、叉戟之類的原始武器。難怪,他們打不過勇猛的山地人。
楓港,人口1500。這裡的地理環境,沒有前幾站那麼嚴峻,山嶺不再從海中聳起,而是往後退了些,因此空出了一塊小谷地。在谷地上,漢人利用山澗的流水,種出了番薯和稻米。
當日軍征台時,有一小團的人曾經駐在楓港。現在那些茅草營房,已經被清兵佔用了 ,這是 一群漫無紀律,武器貧乏的烏合之眾。(譯者按: 再過幾個星期,就要被原住民襲殺了,見「作者前言」中的大龜文楓港事件。)
射不力社(Saprek)
到了楓港,我又碰見原住民了。他們剛剛做完交易,正要回山去。這些原住民屬於射不力社(Saprek),住在楓港東北的山區(註: 今屏東獅仔鄉丹路村)。漢人們說這族人天性善良、個性平和,很好相處。於是,我趨前跟他們打交道,還投其所好,請他們喝烈酒和吃豬肉,結果他們終於勉強答應帶我入山。不過,有條件:1.我必須準備一分得體的禮物給"頭人"(taurang),2. 我必須請所有的族人喝酒,吃檳榔。對此,我當然欣然同意。因為他們全族還不到150人,所以我應付得了。我把酒放入各種容器裡 – 葫蘆、竹筒、袋子等,讓他們滿載而歸。於是,他們一共12人(當中有人會一些漢語),而我只帶著那位通譯兼挑夫和一些必需品,就啟程了。
我們離開楓港,正是中午時分。那些田園、日軍營房和民居茅舍很快就被我們拋得遠遠的。走不到一哩路,四周已經是荒山野外了。我們一個挨著一個,迂迴而行,時而沿著山徑、時而沿著溪邊。只見四處茂密的森林,被強韌的蔓藤纏繞成一體似的。而周遭一片寂靜。偶而、只有偶而會有一聲受驚的尖銳鳥叫;也只有偶而會傳來瀑布的單調水聲。如此,我們無言的走了大約兩個鐘頭,我的原住民同伴們,在一片小空地上停了下來。其中一位吹了一聲又響又長的口哨,接著從草叢遠處傳來應聲,然後可以聽到樹枝折斷的聲音,樹葉的沙沙聲,還有人聲,由遠而近。最後,草叢分開,裡面走出幾位女性。她們是我的原住民同伴的”牽手”,躲在這裡等著丈夫回來,以便幫忙扛東西回家。她們發現我同行,顯然感到困惑,有些還躲回草叢裡。經過丈夫們的安撫,她們才安心下來。有些,害羞的整理身上零亂的衣著。
她們來幫忙可是必要的正事,因為從這兒開始,山路是陡峭向上,行人得用手拉住旁邊的粗枝,才不會滑下。我和我的漢人挑夫,滿頭大汗,一下子就喘不過氣了,再也沒有心情欣賞自然美景了。可是,這些山地男女卻走得輕鬆,如履平地。當他們看到我累得停靠著樹幹,上氣不接下氣時,不禁低聲而笑。就這樣,我們大概攀行了1500呎,終於越過山脊。眼底下,是一條狹窄幽暗的山谷,。這山谷四周被黑暗呈鋸齒狀的山嶺所包圍著,看來看去除了森林,還是森林 – 沒有茅屋,沒有裊裊的炊煙,沒有人跡。只有一條河流(譯者註:應是楓港溪),在谷底仿如一條銀色的細帶,婉蜒蛇行,給眼前這一幅嚴酷、恐怖、死寂的景象,帶來一點變化,一些生氣。這時一位較友善的原住民 Karanbau,用手圈指著整個河谷,很驕傲的叫出:“Saprek (射不力)”。啊! 這就是射不力族(Saprek) 的獵場。然後,他又指著再過去的山系,他說: “Bootang (牡丹)”。牡丹是南台灣最強大的部落。
從這裡,我們緩緩下山五百呎,然後與河谷平行,在其上方橫走了1000呎。前面樹林漸漸稀疏,黃昏的光亮開始射入,路上還有倒下燒過的樹幹,並有一堆堆依然熾熱的灰燼。而且遠方傳來犬吠聲,顯然人跡已近。再走一刻鐘,我們終於出了樹林,來到一片大空地。從這空地可下達河谷,而由空地往前看,射不力Saprek村落的茅屋一一出現在眼前。
在村落的入口,我的原住民伙伴停下來。在離我30步的地方,有人在地上豎起ㄧ根高竹竿。Karanbau比手勢,要我朝竹竿開槍。我照辦了。他們很仔細審查,證實我擊中後,興高采烈的帶我進村。這種進村前的考試,在我往後拜訪其他部落時也遇過。顯然像射不力Saprek這樣狩獵為主的部落,他們是以打獵的技術作為評價一個人的標準。只有好射手,他們才看得起。設使,當時我沒射中目標,他們一定會把我嘲笑一番;而且想要見到頭目恐怕就很難了,因為這頭目是族內最佳的獵人和勇士。
在頭一家住屋的院子裡,有人叫我在坐在ㄧ張小凳子上,等”頭人”來。那12名帶我入山的原住民,還有聞聲而來的族人,也都圍成半圈坐下。女人趕緊拿來好幾個大葫蘆,把我帶來的烈酒倒滿,然後退入茅舍內。
不久,”頭人”蒞臨。他是個中年人,貌不驚人,但頗有威嚴。他對我和眾人瞄了一下,就在我對面,為他準備的椅子上坐下。一名少年高舉一面黃旗綁在箭上走近他,向他深深一鞠躬,然後把旗子和一個油布箭囊放在他腳邊(俄文版稱: 少年是前導,箭是放在皮囊裡,沒有提到黃旗,且皮囊畫有橙底青龍 – 他在清國官員處也見過此圖案 )。頭人使了一個眼色,少年立刻退開。接著,一片寂靜,大家表情莊重,抱膝而坐,好像都在等著歡迎儀式的開始。可是越等越久,"頭人”的臉色越黑。我看到這滑稽的情景,差一點笑出聲來,但後來,越來越感到不對勁。顯然大家是在等我作出第一步,可是我卻不知如何是好。最後,坐在旁邊的Karanbau,他會一點漢語,偷偷的告訴我的通譯挑夫:該向頭人送上禮物了。我這才站起來,走向滿臉狐疑且冷酷的”大人”面前,我把一匹黃絲綢,一條金屬項鍊,還有幾串人造珍珠擺在他的膝上。籠罩在他頭上的烏雲頓然消散。他站了起來,左手搭在我右肩上,還教我也用左手搭他的右肩。然後有人遞上一碗米酒(samshu燒酒),他一口,我一口的喝到一滴不剩。這時我的挑夫兼通譯告訴我,歡迎儀式結束,而我現在已經是頭人的”兄弟”了。接著,大家都站了起來,興奮的走向放酒的地方,我那可敬的”兄弟”也在其中。他先前的裝腔作勢早已雲消霧散。他變得喋喋不休,又笑又叫,像個喜歡惡作劇的射不力(Saprek)人。當他要離開的時候,他已是步伐蹣跚,搖搖欲墜;而且忘記了所有的禮節,還發出怪聲,惹得村裡的狗也狂吠起來。接著大家也拿著酒跟在後面,各自散去。只有Karanbau留下來陪我,原來這間茅屋是他的家。
天色漸晚,我被帶到頭目的茅舍(tapau)去。他的住處在村落的中央,比起其他的茅屋只是稍微大了一些,建得較細緻一點。頭人威嚴的象徵 – 插在箭囊裡的黃旗,高掛在空中。在房舍的庭院裡,早已聚集了許多村人準備慶祝一番,他們聊得興高采烈。我一進去,他們立刻安靜下來,看到他們個個像在過節慶的樣子,我差一點笑出來。在入口處,頭人迎面而出,他顯然把所有的珠寶都戴上了。他穿了兩件外套,裡面一件是紅絨的料子,以黃帶飾邊;外面的 一件,是藍色的,不過袖口和胸前部分是紅的,而飾邊則是”雜彩”顏色,胸前還縫有花飾及幾行日本銀幣(10分錢的)。下面,他穿兩件有花飾的黑圍裙裹住臀部,頂多才蓋到半截的腰部。他的頭髮用藍色帶子、珠串、還有我給他的金屬鍊子綁束在一起。頸項掛著許多大大小的彩色玻璃珠。耳垂則嵌有小鏡片的閃光圓板。手臂上戴的是銀鐲銅環。跟他的滿身飾物相較之下,他的妻子和漂亮女兒們的裝束就簡單多了。她們除了圓瓷耳環,珍珠項鍊以及手鐲以外,並沒有其他飾物。她們的頭髮輕盈,往後梳成一束,在頸項後用藍白條紋的布巾纏著,看起來嫵媚動人。而經過修改後的漢服穿在她們不錯的身材上,也相當賞心悅目。
頭人莊重的引導我進入 屋內,遞給我一根塞滿菸草的煙斗,然後他開始對集合在裡面的人作冗長的演講。與會的人看來是有地位的ㄧ群,顯然待會兒就要有個酒會的樣子。演講完畢後,大家換到另一間較寬較高的房間裡。這裡,火爐燒柴燒得發出悅耳的噼啪聲,而爐火也充分的照亮了整個房間。地板上有一張”餐桌”,上面擺滿冒著蒸汽的中國碗盤。女人們還在忙著布置桌上的東西。她們還搬來一些矮凳(最多3吋高),要我們坐下。頭人叫我坐在他旁邊,我們兩人的凳子比別人的高些。其他人則依年齡尊卑,各就各位。 當大家都有了米飯、筷子、和燒酒 (samshu) 之後,主人站了起來,他將酒灑向四方,口中喃喃數語,這儀式我後來才知道是在供拜惡靈;再來米飯也是同樣得灑向周遭。接著眾人,伸手入杯,也沾酒滴在地板上。然後女主人和嫵媚的女兒們忙著上菜,可是,大家光喝不吃,都忙著款待我;一直到我吃完 站起來,讓人拿水給我洗手;拿溫水給我漱口後,他們才大快朵頤起來。這筵席上有米飯、魚、鹿肉、豆、蔬菜、番薯、炒花生、最後還有熱飲叫”te”(茶)。不過他們的”te”是煮番薯後的湯水。其實,他們的料理還不壞,對我來講,至少比中國菜好吃。其中幾道菜,例如酸鹿肉,即使拿到歐洲也會受到讚賞。
飯後,有人把在庭院久候的年青人們叫進來,然後把剩餘的酒全都拿了出來。立刻,僵硬的氣氛變得活潑起來。漸漸的,交談聲越來越高亢,終於,頭人不再嚴厲;長老們不再莊重;年青人也不再拘謹。大家都變成喧鬧快活的”少年家”了。午夜過了很久,大家才盡興而散。我看Saprek人嗜酒,但酒後卻不惹事生非,真是好酒性。我躺了下來,對這一天可說是稱心滿意。雖然床很硬,而且隔壁不時傳來嗯哼的豬聲,我仍一下子就進入了夢鄉。
第二天 (1月27日)早上,我做了些正經事:看看村落及周遭環境,畫了些圖,還收集一些射不力社 (Saprek) 的用語。說實在的,這次到台灣訪查過的原住民當中,我最喜歡 Saprek 射不力人。他們單純而善良,誠實而開朗,知足樂天,無憂無慮。雖然他們的外表長得不帥,身材較矮(平均身高62.8吋=接近160公分),但那知足開朗的個性,自然之間就散發出魅力,讓人有可以完全信賴的感覺。他們的膚色是乾淨的暗銅色,穿著合身好看。喜好的顏色是紅與黃。他們很注重髮飾。 男人則非常細心的保養他們的武器。刀柄、刀鞘和箭囊都做得有品味,上面還有一些漢風的圖飾。
射不力社 (Saprek)的女人身材曼妙,當中不乏面貌姣好的。他們喜歡用細頭巾、絲帶、黃珠串、黃花環等綁頭髮。而且個性活潑,嫵媚動人。她們的著裝和舉止都頗富風情。顯然她們知道如何將她們的長處和價值烘托出來。不過,射不力社的女人的日子也不是很好過的,她們除了包辦所有家事和帶小孩以外,又得作農種菜。而男人只顧打獵和以物易物。還好,這裡的男人疼愛他們的女人,不像許多野蠻或半野蠻社會,把女人當奴隸用。
射不力社有15到20 間茅屋分佈在一條小徑上,茅屋之間相隔50到100步。村落周圍的森林都被夷平了。只有山上最高處保留一小片樹林,這是敵人來犯時,用來避難之用的。房屋是以竹子做基礎支架,覆以茅草,外面又綁上橫竹使更牢固。房子正面全開,屋頂低垂,所以”門口”變得寬而低。內面分為兩室,前室明亮,是白天活動用,有的還隔出一個角落做豬圈;後室較暗,晚上休息睡覺或冬天時用。壁上掛有鹿角,武器、廚餐具則吊在鹿角上。近鄰屋外另有儲藏室及豬欄。豬欄兼作廁所。
家庭用具如杯子、茶壺、大小鍋子都是從漢人那裡買來的。自製的只有籃子、睡蓆、矮凳、葫蘆容器等。矮凳又兼當枕頭用。
家畜有貓、狗和豬。鹿肉、番薯和米飯是主食。特別是鹿肉,他們醃製的技術高超。可是不知何故,他們就是不吃雞、鴨和蛋類。除了漢人的”燒酒”(samshu)外,他們還自製可口的小米(稷、粟)酒,叫做wawa (德語音W=英語音V)。射不力人不分男女,都很會吸菸、吃檳榔。
射不力部落的生活型態,應該是半獵半農。他們只能從一數到十,他們沒有文字。信仰方面就是上面提過的"惡靈”而已。人死了,就在屋外埋葬,不做墓碑或標記。而社會生活則相當單純,”頭人”(taurang)是一族之長,眾人尊敬,但並無額外收入。他的權力其實不大,象徵性多於實質性。有重大事件時,長老們到"頭人"家,共商大計。
依我看來,不論是射不力族(Saprek)或其他部族都比一些自稱是高級文明人的還好。當我毫無保留的信任他們時,他們從來不濫用我的信任,來傷害我。在任何地方,我都可以感受到他們的坦率和好客,他們不曾埋怨受到侵擾或認為我有鹵莽之處。當然,初見面時,要得到他的信任是困難的。這一點是很自然的事,我們只要考慮他們的處境以及他們從祖先以降跟漢人的互動經驗就可以理解,也難怪他們對陌生外人,會有戒心。
下午,當我向好客的頭人和他可愛的家人道別時,他送我一塊上等的腰內鹿肉。我送的回禮中,有他們迫切需要的火藥,子彈等。他又送我一袋炒花生。我的挑夫扛著禮物,對我說,此後不要再送人東西了。因為每送一小點,這些"番人"就會回送一大袋,擺在他背上。Karanbau和幾個年輕人陪著我回到楓港,因為太晚了,我就留他們在我的住處過夜。
那天晚上在楓港,我住在一位漢人耆老家裡。他談起他的過去: 年輕時,由於冒險心的驅使,加上生活所逼,他從(西部)平原來到楓港與瑯嶠之間的荒地上,心想在那兒”打拼”一定可以很快致富。那時候,附近的原住民也沒反對。於是他很低調的自己蓋房子,墾地種田,闢菜園。當他覺得他和「傀儡們」的關係已經夠穩定後,才把妻子和孩子接來。有一段時間,日子過得還不錯。雖然有時原住民對他很傲慢,交易時佔他的便宜,他也都忍了下來。因為再怎麼說,這裡的生計總比在(西部)平原好,在(西部)平原,他是一無所有。可是,後來有一次,在交易協議上,原住民發現(或是覺得)他們受到屈辱。於是,一切都變了。先是田園被毀,接著牲畜被偷。當他還沒有搬離的跡象時,他們趁黑來襲,毀了他的家。他救出他的孩子,可是妻子卻遇害了。我在旅途上,曾經看到過幾處斷垣殘壁,因此我相信屋主的故事。而且,顯然這種事不只發生在他一個人身上而已。
次日 (1月28日)早上,當我向大家道別時,Karanbau差一點哭出來,他純真的勸我回去跟他們在一起,他保證會天天讓我吃豬肉…
※繼續,請按: 青年 Ibis 的台灣之旅(二) - 瑯嶠風雲
我們離開楓港,正是中午時分。那些田園、日軍營房和民居茅舍很快就被我們拋得遠遠的。走不到一哩路,四周已經是荒山野外了。我們一個挨著一個,迂迴而行,時而沿著山徑、時而沿著溪邊。只見四處茂密的森林,被強韌的蔓藤纏繞成一體似的。而周遭一片寂靜。偶而、只有偶而會有一聲受驚的尖銳鳥叫;也只有偶而會傳來瀑布的單調水聲。如此,我們無言的走了大約兩個鐘頭,我的原住民同伴們,在一片小空地上停了下來。其中一位吹了一聲又響又長的口哨,接著從草叢遠處傳來應聲,然後可以聽到樹枝折斷的聲音,樹葉的沙沙聲,還有人聲,由遠而近。最後,草叢分開,裡面走出幾位女性。她們是我的原住民同伴的”牽手”,躲在這裡等著丈夫回來,以便幫忙扛東西回家。她們發現我同行,顯然感到困惑,有些還躲回草叢裡。經過丈夫們的安撫,她們才安心下來。有些,害羞的整理身上零亂的衣著。
她們來幫忙可是必要的正事,因為從這兒開始,山路是陡峭向上,行人得用手拉住旁邊的粗枝,才不會滑下。我和我的漢人挑夫,滿頭大汗,一下子就喘不過氣了,再也沒有心情欣賞自然美景了。可是,這些山地男女卻走得輕鬆,如履平地。當他們看到我累得停靠著樹幹,上氣不接下氣時,不禁低聲而笑。就這樣,我們大概攀行了1500呎,終於越過山脊。眼底下,是一條狹窄幽暗的山谷,。這山谷四周被黑暗呈鋸齒狀的山嶺所包圍著,看來看去除了森林,還是森林 – 沒有茅屋,沒有裊裊的炊煙,沒有人跡。只有一條河流(譯者註:應是楓港溪),在谷底仿如一條銀色的細帶,婉蜒蛇行,給眼前這一幅嚴酷、恐怖、死寂的景象,帶來一點變化,一些生氣。這時一位較友善的原住民 Karanbau,用手圈指著整個河谷,很驕傲的叫出:“Saprek (射不力)”。啊! 這就是射不力族(Saprek) 的獵場。然後,他又指著再過去的山系,他說: “Bootang (牡丹)”。牡丹是南台灣最強大的部落。
Saprek 老人及村落 (Ibis 繪) |
在村落的入口,我的原住民伙伴停下來。在離我30步的地方,有人在地上豎起ㄧ根高竹竿。Karanbau比手勢,要我朝竹竿開槍。我照辦了。他們很仔細審查,證實我擊中後,興高采烈的帶我進村。這種進村前的考試,在我往後拜訪其他部落時也遇過。顯然像射不力Saprek這樣狩獵為主的部落,他們是以打獵的技術作為評價一個人的標準。只有好射手,他們才看得起。設使,當時我沒射中目標,他們一定會把我嘲笑一番;而且想要見到頭目恐怕就很難了,因為這頭目是族內最佳的獵人和勇士。
在頭一家住屋的院子裡,有人叫我在坐在ㄧ張小凳子上,等”頭人”來。那12名帶我入山的原住民,還有聞聲而來的族人,也都圍成半圈坐下。女人趕緊拿來好幾個大葫蘆,把我帶來的烈酒倒滿,然後退入茅舍內。
不久,”頭人”蒞臨。他是個中年人,貌不驚人,但頗有威嚴。他對我和眾人瞄了一下,就在我對面,為他準備的椅子上坐下。一名少年高舉一面黃旗綁在箭上走近他,向他深深一鞠躬,然後把旗子和一個油布箭囊放在他腳邊(俄文版稱: 少年是前導,箭是放在皮囊裡,沒有提到黃旗,且皮囊畫有橙底青龍 – 他在清國官員處也見過此圖案 )。頭人使了一個眼色,少年立刻退開。接著,一片寂靜,大家表情莊重,抱膝而坐,好像都在等著歡迎儀式的開始。可是越等越久,"頭人”的臉色越黑。我看到這滑稽的情景,差一點笑出聲來,但後來,越來越感到不對勁。顯然大家是在等我作出第一步,可是我卻不知如何是好。最後,坐在旁邊的Karanbau,他會一點漢語,偷偷的告訴我的通譯挑夫:該向頭人送上禮物了。我這才站起來,走向滿臉狐疑且冷酷的”大人”面前,我把一匹黃絲綢,一條金屬項鍊,還有幾串人造珍珠擺在他的膝上。籠罩在他頭上的烏雲頓然消散。他站了起來,左手搭在我右肩上,還教我也用左手搭他的右肩。然後有人遞上一碗米酒(samshu燒酒),他一口,我一口的喝到一滴不剩。這時我的挑夫兼通譯告訴我,歡迎儀式結束,而我現在已經是頭人的”兄弟”了。接著,大家都站了起來,興奮的走向放酒的地方,我那可敬的”兄弟”也在其中。他先前的裝腔作勢早已雲消霧散。他變得喋喋不休,又笑又叫,像個喜歡惡作劇的射不力(Saprek)人。當他要離開的時候,他已是步伐蹣跚,搖搖欲墜;而且忘記了所有的禮節,還發出怪聲,惹得村裡的狗也狂吠起來。接著大家也拿著酒跟在後面,各自散去。只有Karanbau留下來陪我,原來這間茅屋是他的家。
天色漸晚,我被帶到頭目的茅舍(tapau)去。他的住處在村落的中央,比起其他的茅屋只是稍微大了一些,建得較細緻一點。頭人威嚴的象徵 – 插在箭囊裡的黃旗,高掛在空中。在房舍的庭院裡,早已聚集了許多村人準備慶祝一番,他們聊得興高采烈。我一進去,他們立刻安靜下來,看到他們個個像在過節慶的樣子,我差一點笑出來。在入口處,頭人迎面而出,他顯然把所有的珠寶都戴上了。他穿了兩件外套,裡面一件是紅絨的料子,以黃帶飾邊;外面的 一件,是藍色的,不過袖口和胸前部分是紅的,而飾邊則是”雜彩”顏色,胸前還縫有花飾及幾行日本銀幣(10分錢的)。下面,他穿兩件有花飾的黑圍裙裹住臀部,頂多才蓋到半截的腰部。他的頭髮用藍色帶子、珠串、還有我給他的金屬鍊子綁束在一起。頸項掛著許多大大小的彩色玻璃珠。耳垂則嵌有小鏡片的閃光圓板。手臂上戴的是銀鐲銅環。跟他的滿身飾物相較之下,他的妻子和漂亮女兒們的裝束就簡單多了。她們除了圓瓷耳環,珍珠項鍊以及手鐲以外,並沒有其他飾物。她們的頭髮輕盈,往後梳成一束,在頸項後用藍白條紋的布巾纏著,看起來嫵媚動人。而經過修改後的漢服穿在她們不錯的身材上,也相當賞心悅目。
頭人莊重的引導我進入 屋內,遞給我一根塞滿菸草的煙斗,然後他開始對集合在裡面的人作冗長的演講。與會的人看來是有地位的ㄧ群,顯然待會兒就要有個酒會的樣子。演講完畢後,大家換到另一間較寬較高的房間裡。這裡,火爐燒柴燒得發出悅耳的噼啪聲,而爐火也充分的照亮了整個房間。地板上有一張”餐桌”,上面擺滿冒著蒸汽的中國碗盤。女人們還在忙著布置桌上的東西。她們還搬來一些矮凳(最多3吋高),要我們坐下。頭人叫我坐在他旁邊,我們兩人的凳子比別人的高些。其他人則依年齡尊卑,各就各位。 當大家都有了米飯、筷子、和燒酒 (samshu) 之後,主人站了起來,他將酒灑向四方,口中喃喃數語,這儀式我後來才知道是在供拜惡靈;再來米飯也是同樣得灑向周遭。接著眾人,伸手入杯,也沾酒滴在地板上。然後女主人和嫵媚的女兒們忙著上菜,可是,大家光喝不吃,都忙著款待我;一直到我吃完 站起來,讓人拿水給我洗手;拿溫水給我漱口後,他們才大快朵頤起來。這筵席上有米飯、魚、鹿肉、豆、蔬菜、番薯、炒花生、最後還有熱飲叫”te”(茶)。不過他們的”te”是煮番薯後的湯水。其實,他們的料理還不壞,對我來講,至少比中國菜好吃。其中幾道菜,例如酸鹿肉,即使拿到歐洲也會受到讚賞。
飯後,有人把在庭院久候的年青人們叫進來,然後把剩餘的酒全都拿了出來。立刻,僵硬的氣氛變得活潑起來。漸漸的,交談聲越來越高亢,終於,頭人不再嚴厲;長老們不再莊重;年青人也不再拘謹。大家都變成喧鬧快活的”少年家”了。午夜過了很久,大家才盡興而散。我看Saprek人嗜酒,但酒後卻不惹事生非,真是好酒性。我躺了下來,對這一天可說是稱心滿意。雖然床很硬,而且隔壁不時傳來嗯哼的豬聲,我仍一下子就進入了夢鄉。
第二天 (1月27日)早上,我做了些正經事:看看村落及周遭環境,畫了些圖,還收集一些射不力社 (Saprek) 的用語。說實在的,這次到台灣訪查過的原住民當中,我最喜歡 Saprek 射不力人。他們單純而善良,誠實而開朗,知足樂天,無憂無慮。雖然他們的外表長得不帥,身材較矮(平均身高62.8吋=接近160公分),但那知足開朗的個性,自然之間就散發出魅力,讓人有可以完全信賴的感覺。他們的膚色是乾淨的暗銅色,穿著合身好看。喜好的顏色是紅與黃。他們很注重髮飾。 男人則非常細心的保養他們的武器。刀柄、刀鞘和箭囊都做得有品味,上面還有一些漢風的圖飾。
射不力社 (Saprek)的女人身材曼妙,當中不乏面貌姣好的。他們喜歡用細頭巾、絲帶、黃珠串、黃花環等綁頭髮。而且個性活潑,嫵媚動人。她們的著裝和舉止都頗富風情。顯然她們知道如何將她們的長處和價值烘托出來。不過,射不力社的女人的日子也不是很好過的,她們除了包辦所有家事和帶小孩以外,又得作農種菜。而男人只顧打獵和以物易物。還好,這裡的男人疼愛他們的女人,不像許多野蠻或半野蠻社會,把女人當奴隸用。
射不力社有15到20 間茅屋分佈在一條小徑上,茅屋之間相隔50到100步。村落周圍的森林都被夷平了。只有山上最高處保留一小片樹林,這是敵人來犯時,用來避難之用的。房屋是以竹子做基礎支架,覆以茅草,外面又綁上橫竹使更牢固。房子正面全開,屋頂低垂,所以”門口”變得寬而低。內面分為兩室,前室明亮,是白天活動用,有的還隔出一個角落做豬圈;後室較暗,晚上休息睡覺或冬天時用。壁上掛有鹿角,武器、廚餐具則吊在鹿角上。近鄰屋外另有儲藏室及豬欄。豬欄兼作廁所。
家庭用具如杯子、茶壺、大小鍋子都是從漢人那裡買來的。自製的只有籃子、睡蓆、矮凳、葫蘆容器等。矮凳又兼當枕頭用。
家畜有貓、狗和豬。鹿肉、番薯和米飯是主食。特別是鹿肉,他們醃製的技術高超。可是不知何故,他們就是不吃雞、鴨和蛋類。除了漢人的”燒酒”(samshu)外,他們還自製可口的小米(稷、粟)酒,叫做wawa (德語音W=英語音V)。射不力人不分男女,都很會吸菸、吃檳榔。
射不力部落的生活型態,應該是半獵半農。他們只能從一數到十,他們沒有文字。信仰方面就是上面提過的"惡靈”而已。人死了,就在屋外埋葬,不做墓碑或標記。而社會生活則相當單純,”頭人”(taurang)是一族之長,眾人尊敬,但並無額外收入。他的權力其實不大,象徵性多於實質性。有重大事件時,長老們到"頭人"家,共商大計。
依我看來,不論是射不力族(Saprek)或其他部族都比一些自稱是高級文明人的還好。當我毫無保留的信任他們時,他們從來不濫用我的信任,來傷害我。在任何地方,我都可以感受到他們的坦率和好客,他們不曾埋怨受到侵擾或認為我有鹵莽之處。當然,初見面時,要得到他的信任是困難的。這一點是很自然的事,我們只要考慮他們的處境以及他們從祖先以降跟漢人的互動經驗就可以理解,也難怪他們對陌生外人,會有戒心。
下午,當我向好客的頭人和他可愛的家人道別時,他送我一塊上等的腰內鹿肉。我送的回禮中,有他們迫切需要的火藥,子彈等。他又送我一袋炒花生。我的挑夫扛著禮物,對我說,此後不要再送人東西了。因為每送一小點,這些"番人"就會回送一大袋,擺在他背上。Karanbau和幾個年輕人陪著我回到楓港,因為太晚了,我就留他們在我的住處過夜。
那天晚上在楓港,我住在一位漢人耆老家裡。他談起他的過去: 年輕時,由於冒險心的驅使,加上生活所逼,他從(西部)平原來到楓港與瑯嶠之間的荒地上,心想在那兒”打拼”一定可以很快致富。那時候,附近的原住民也沒反對。於是他很低調的自己蓋房子,墾地種田,闢菜園。當他覺得他和「傀儡們」的關係已經夠穩定後,才把妻子和孩子接來。有一段時間,日子過得還不錯。雖然有時原住民對他很傲慢,交易時佔他的便宜,他也都忍了下來。因為再怎麼說,這裡的生計總比在(西部)平原好,在(西部)平原,他是一無所有。可是,後來有一次,在交易協議上,原住民發現(或是覺得)他們受到屈辱。於是,一切都變了。先是田園被毀,接著牲畜被偷。當他還沒有搬離的跡象時,他們趁黑來襲,毀了他的家。他救出他的孩子,可是妻子卻遇害了。我在旅途上,曾經看到過幾處斷垣殘壁,因此我相信屋主的故事。而且,顯然這種事不只發生在他一個人身上而已。
次日 (1月28日)早上,當我向大家道別時,Karanbau差一點哭出來,他純真的勸我回去跟他們在一起,他保證會天天讓我吃豬肉…
Quai-hwan(快番)
我們還是繼續南行了。從楓港才走 4 哩路,就無意間遇上了Quajan或 Quai-hwan 一族(註: 應是”快番”之音譯,有上快、下快兩社,原是射不力社的東南鄰,1921年遷住今獅仔鄉竹坑村)。這幾個原住民衣著邋遢,全身塵土,滿臉疑忌 。我那三個挑夫,認定他們就要向我們開槍,立時丟下行囊,拔腿就跑。我掏出手槍威嚇,才又轉頭回來。番人們看了這一幕更加困惑。接著,當我走向前,從最接近的番人手中搶下點燃的火繩(是準備開槍了),並用它來點香菸時,他們 竟茫然不知所措。他們知道漢人是敵人;可是我呢? 是敵抑或是友? 然後,我把香菸遞到他們嘴上,他們終於感受到和平的氣氛,態度也漸漸軟化。後來,當中的一位竟然讓我畫素描,還讓我量身體。可是當我拿出兩腳規想量頭部時,好事又搞砸了。
我們繼續往前走,進入琅嶠谷地的頭一個村莊,叫 Tsui-Kin (水坑),這才又遇上了漢人。這些漢人看到我竟然大叫:”Dzhipun! Dzhipun!” (”日本! 日本!”)。之前我常被當作傳教士或者英國人,如今在這琅嶠一帶竟被當作日本人!不過這樣也好,特別是原住民知道日本人不好惹,所以被當作日本人,反而增添一份安全保障。
這一天剛好是我離開打狗(高雄)的第六天,我終於抵達琅嶠(車城或恆春)了。…
Quajan或 Quai-hwan 快族 Ibis 繪 |
我們還是繼續南行了。從楓港才走 4 哩路,就無意間遇上了Quajan或 Quai-hwan 一族(註: 應是”快番”之音譯,有上快、下快兩社,原是射不力社的東南鄰,1921年遷住今獅仔鄉竹坑村)。這幾個原住民衣著邋遢,全身塵土,滿臉疑忌 。我那三個挑夫,認定他們就要向我們開槍,立時丟下行囊,拔腿就跑。我掏出手槍威嚇,才又轉頭回來。番人們看了這一幕更加困惑。接著,當我走向前,從最接近的番人手中搶下點燃的火繩(是準備開槍了),並用它來點香菸時,他們 竟茫然不知所措。他們知道漢人是敵人;可是我呢? 是敵抑或是友? 然後,我把香菸遞到他們嘴上,他們終於感受到和平的氣氛,態度也漸漸軟化。後來,當中的一位竟然讓我畫素描,還讓我量身體。可是當我拿出兩腳規想量頭部時,好事又搞砸了。
我們繼續往前走,進入琅嶠谷地的頭一個村莊,叫 Tsui-Kin (水坑),這才又遇上了漢人。這些漢人看到我竟然大叫:”Dzhipun! Dzhipun!” (”日本! 日本!”)。之前我常被當作傳教士或者英國人,如今在這琅嶠一帶竟被當作日本人!不過這樣也好,特別是原住民知道日本人不好惹,所以被當作日本人,反而增添一份安全保障。
這一天剛好是我離開打狗(高雄)的第六天,我終於抵達琅嶠(車城或恆春)了。…
※繼續,請按: 青年 Ibis 的台灣之旅(二) - 瑯嶠風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