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8月11日 星期四

Nerbudda & Ann船事件2/6


鴉片戰爭在台灣


第二篇  落難台灣的 Ann


by Feitau Kung, M.D. (龔飛濤)


雙桅橫帆船 Brig Mary (與 Ann 同型)   John Scott 繪於 1855  Wikipedia


英國商船Ann
Brig Ann 是艘雙桅橫帆的英國商船,它經常在浙東舟山群島和以南120哩的三門灣活動,出售棉製品、布匹等給當地商賈。1842年2月,清軍企圖收復舟山、鎮海和寧波而與英國艦隊及其遠征軍爆發激戰。Ann 的長舟(long boat)被徵用,少數幾個船員也登上戰船 H.M.Nemesis 幫忙。

不久船東來信,要求船長將船開到澳門。當Ann 要離開的消息傳開後,舟山的英國駐軍送來一大堆信件和大小包的戰利品,要求轉運回國。說戰利品是好聽,其實就是掠奪物。

這船上的成員有57人,包括:
歐美籍 船長 Denham,大副 Roope,三副 Patridge,砲手 Cowen,和船員11名;
印度籍 水手長,助手3名,水手18名,士官兵3名, 以及燈火管理副手、廚師、廚助和宗教師父各1名;
馬尼拉籍 海員2名;
不明國籍 裁縫1名和僕人2名;
清國 木匠阿印Ayin和助手阿賜Asoo,兌幣員阿舟Achow(姓黃)和阿福Ahok,僕人阿祿Alop和阿策Achek;
乘客 Robert Gully 和他的果阿(Goa,印度葡屬地)籍僮僕 Francis。

Robert Gully, Esq. 英國人,年28,身材壯碩,出身仕紳,父親John Gully是拳擊手、地主和國會議員。他隻身來遠東經商,因戰爭爆發而從戎,服役戰船 H.M.Nemesis,參與寧波攻防戰等役。 這次他退伍搭上商船Ann,想回澳門重操舊業。

落難敵境 - 台灣
1842年3月8日上午10時,商船Ann 起錨駛離舟山。

9日風和日麗,傍晚抵三門灣口(Sammoon Bay,寧波南方,台州北方)。船長 Denham決定順著風向,修正航路,偏離大陸一些。

10日天氣轉壞,風雨交加,怒潮澎湃。到了晚上,船長檢視海圖,推測船應該在烏坵附近海面,距陸地三四十哩處。不料,半夜零時過後不久,船底撞擊到暗礁,接著又撞上岸灘。而巨浪接二連三的從右舷撲上來,沖走了小艇、吊艇架、檣桁...。這時帆桅折斷、船尾的骨架也掉落,整艘船開始解體。船長Denham意識到棄船已無法避免,於是下令收集彈藥以自衛,可是砲彈、槍彈和庫存火藥已經浸濕。還好,船長艙內有些乾燥的火藥,大家忙著將這些火藥重新填入彈筒,結果算一算,每支毛瑟槍只能配得四發子彈。

3月11日天一亮,但見海岸線一直往南延伸,似無止境;而從海岸向內陸約15哩,則是山巒疊起。這裡哪是烏坵? "這裡是福爾摩莎啊!"- 眾人不禁叫出聲來。至於確切的地點,說法不一。英國人認為是在淡水或其廳治竹塹(今新竹)附近;清國方面也有兩種說法,1. 大安港(今屬台中大安區),2. 土地公港附近(即船頭埔,今台中松柏漁港)。如依照當事者後來對地理,人文,距離,方位等的描述,則土地公港附近的可能性最大(見文末註釋)。

這時正值退潮,整艘船右舷著地,側躺在海灘上。船長估量當下次漲潮時,這船必定會被洶湧的怒濤所撕裂吞噬,因此決定棄船。可是接下來該怎麼辦? 原本像Ann這種大帆船,是配有三艘小船艇的,即上下船用的小舟(jolly-boat),搬載淡水或鐵錨等重物的長艇(long-boat),以及單桅縱帆小船(cutter)。如今小舟躺在遠處,不能用;而離岸不到1/4哩處,有一列平行且無止盡的礁脈/淺灘。它與其招來的澎湃碎浪,使長艇找不到缺口可以穿過入海;至於小帆船則已被折斷的大船前桅壓壞了。眼前唯一能做的,就是上岸僱請當地的戎客船,載他們去廈門或泉州。

求助戎客船
上午7點,大家帶著武器、幾件衣服,航海儀器、縮影海圖,望遠鏡,還有一隻鸕鶿出發。船長特別交代大家一定要走在一起,不可脫隊,可是兌幣員阿超Achow和一名印度水手還是落單,而先被清國人擄走。這一帶平原尚未開墾,溪流交錯,民家散落,還沒聚成村庄。不久在東北方發現有船桅,再走近一看,有四五艘戎客船(junks)停泊在一條小河上(苑裡之南的房裡溪)。於是大家朝該處走去。這一段路大概花了1小時。

小河寬僅50呎(約15公尺),離Ann出事點約2哩。Gully隨著船長Denham、幹部和半數船員走向最大的戎客船,它大約有50噸,上面滿載白米。其他人員則前往緊鄰的另一艘船。戎客船上的船夫,見到這群洋人,友善的邀他們上船共用早餐。這時溪水才及膝,洋人們輕易的上了船,經由木匠阿印(Ayin)的轉述,向船夫說明原委,並表示如果能載他們去泉州或廈門,就給3000元。船夫指著河口,回道:「現在強風從海上吹進來,船開不出去,看來還得等幾天才能成行,而且船主不在,我們必須去問問他。」這時開始下雨了,戎客船上的遮雨棚容不下那麼多人,Gully和許多人都成了落湯雞。他想到身陷敵國,身邊彈藥又不足以自衛,且無處可逃,不禁感到沮喪絕望。

清國軍民出現
與此同時,小河北岸開始有武裝群眾集結,他們帶有火繩槍、矛、長刀,盾牌等。到了11點,人數已近三千人,包括平民,反穿軍服假扮百姓的士兵,和正裝的軍士。其中有500人擠在離戎客船僅10碼(近10公尺)的岸邊。這時,兩位頭人模樣的向洋人招手,要他們上岸來,他們不從。兩方僵持不下。岸上的群眾起先做出威嚇動作,最後竟向戎客船扔起石頭,還擊傷一些人。這一來,連戎客船夫都受不了,要求Denham船長下令開槍反擊,可是Denham知道他們的武器不多,且每支槍只有四發子彈,不敢貿然開火。不久雨越下越大,終成滂沱大雨,岸上的軍民不得不後退,找草寮避雨去。

先搶後捕
下午3時,雨暫停,群眾又回來了。而且有更多士兵出現,還擁簇了一位坐轎的官員。這次暴民和冒充百姓的士兵,直接登上戎客船來。Denham船長自忖實力懸殊,又怕激怒對方,堅持不抵抗,要大家棄械投降以保命。不料這群軍民竟揮刀恫嚇,展開劫掠。許多人被搶得身上一絲不掛。Gully 較有力氣抵擋,保住了兩條內褲;Denham 船長則只剩下一件破碎不全的海員毛衣和一條內褲的一小部分;大副Roope,當暴民要搶他的內褲時,他奮力反抗,但對方亮出刀子,只好就範。最後他全身只剩下一隻靴子和襪子,因為搶匪一時脫不下來;至於三副Patridge,全身被剝光,連他的指環,也被暴徒用牙齒硬咬下來,導致手指皮開肉綻,永留疤痕。不過,他們對Ann 船的清國員工倒沒下手剝身,不知道是"兩岸一家親"的緣故,還是因為彼此的衣著質料相仿,不值得搶奪? 

當暴徒們搶得差不多之後,有人揮舞起一支綁有手帕的長矛。轎上的官員這才下令手下開始驅散群眾。看來這次行動充分發揮了"軍民合作無間、官員愛民如子"的精神。接著,Ann 船人員全都被抓上岸成了俘虜。其實也不是'全都',因為清國籍僕人阿策Achek不見了,他應該是混在暴眾裡,逃之夭夭。

死亡行軍
From "The Eastern Seas with Map of the
Island of Formosa" 
by B. W. Bax, 
 1875
所附台灣道路地圖,筆者加上漢字。

然後,每個俘虜由兩三名士兵押解,沿著海岸向南往回走,開始一段悲慘絕倫的苦行。這群人衣不蔽體,甚至一絲不掛,在催逼下,冒著淒風冷雨,瑟瑟而行;而腳底下滿佈著破碎的貝殼和尖銳的石塊,每走一步就是一陣疼痛。Gully 等只好不時"四腳落地',用手膝爬行,來減輕痛苦。(按:四點著地比兩點,較能分散體重壓力。)

當他們經過破船Ann時,遠遠可見清兵正忙著搬走一箱箱的錢幣,一批批的布料衣物,一塊塊的金屬板...。這時船長Denham實在凍得受不了,想跑回船上拿件衣服穿,可是沒幾步,就被士兵用矛頭往腦袋狠擊,而昏倒在地。有人過來捏了他的痛穴後,他慢慢的甦醒過來,只聽得那士兵朝他咆哮,還硬拖著他上路;三副Patridge看到有個人,右肩挑著一根扁擔,前端是他的衣箱,後端是藏有1000英鎊的公務箱,他想跑去要回衣箱,士兵立刻喝止,還用矛戳他。...

這一趟一共走了6到10哩。途中經過數條小溪,於6點左右,來到一條較大的河川(大安溪?,見文末說明),上有數艘戎客船停泊,而水深及腰。過了河,南岸有個小村鎮(大安港?),正是歇腳處。

穀倉賓館
俘虜們被安置在一間穀倉內,裡面充滿粗糠(稻殼),大家趕緊埋身其中以取暖,雖然粗糠刺激肉身,卻是一整天來最舒服的時刻。當晚有稀飯充飢,卻不給乾衣服。不久,昏暗之中兩名士兵扛進一個竹籃,竹籃裡的"東西"被當作垃圾般的,扔倒在地上。大家定睛一看,這"東西"竟是船員William Norris,原來他受不了折磨而失去意識。接著又有幾個人以同樣的方式,被扔進來。然後有人說看到印度廚師 Sheik Hussim (Samuel) 和二副的僕人 Delphin de Baretto 倒斃在路邊!! 大家一聽,趕緊相互檢視,結果發現還有一些人失蹤,他們是砲手Cowan 和幾名船員,他們到底怎麼了?

12日依然風雨不止,穀倉外卻擠滿村民,他們爭著想看 Fankwei (番鬼),還為此跟清兵吵鬧。這兩天,三餐只有稀飯。有人發覺先前上了另艘戎客船的印度水手,衣物並未被搶光,一些人仍保有兩三套服裝,可是他們大多不願釋出分享,因此只有船長Denham、大副Roope、 Gully 等獲得一些衣料蔽體。

13日居民仍與兵士爭吵,傍晚俘虜被移到寺廟後面的糧倉裡。在那裏吃的是鹹魚、蔬菜和米飯。但人多空間小,擁擠到很難入睡。

出發往內陸
14日早餐後,外面一陣騷動,且有旗幟和長矛在晃動。看來又要被帶走了。這時忽然有一兵士偷偷的叫大副Roope等三人,爬梯子上到一間乾淨的小閣樓,要他們躲在那裏。三人摸不清這兵士是好心還是惡意? 最後決定還是跟眾人一起走比較安全。

俘虜們被帶到三位官員面前,然後每個人頸上掛了標籤,在嚴密戒護下,往內陸行進。沿途兩旁是稻田,有一呎高的田埂分隔成許多小塊。還有牛車在耕地上行進。村落多有竹籔圍繞,非常漂亮。路上遇到扛著Ann 船船砲往同方向緩行的民伕。當隊伍經過村莊時,所有的村人都目不轉睛的瞪著他們。這段路景色雖然怡人,可是前幾天在海岸行走所得的腳傷,卻讓人輕鬆不起來。

牢房初體驗
大約走了3哩路,來到一個小鎮(應是今台中大甲),其城牆是用圓石和石灰砌成的(大甲古有石堡城)。隊伍從一端穿過街道到另一端,然後被安置在官衙附近的牆腳坐下(大甲駐有守備、千總等武官;另有巡檢掌民政),好讓民眾看個過癮。這時兵士還故意在俘虜面前磨刀霍霍,並放話說他們行將被斬。不過半小時後,他們被押進官衙,然後關入兩間 8 X 7 呎的牢房內。每間有25個俘虜和3名獄卒。這一天非常冷,地上舖有零落的稻草,算是用來隔絕地磚的溼氣。當躺下時,無一物可枕墊頭部。

15日,失蹤的砲手Cowan和幾個白人船員出現了。原來第一晚他們被帶到另一個的地方。那裡有位小官,善待他們。女人還給衣服穿,雖然他們的裝束看起來很滑稽 -- Cowan 他穿著襯裙,戴童帽。

15-16日,這兩天衙門附近,萬頭攒動,大家都來圍觀難得一見的"番鬼"。有官差向俘虜宣稱他們將被送去唐山處置。

大甲南行
可是17日一大早,俘虜卻被帶到官員們面前,頸上換了新標籤,雙手加銬,準備再上路。而這裡的官員是較有人性的,除了發給每人1 mace (1錢=10分=100文=0.1兩= 英幣 5pence) 餐費外,在檢視眾人的腳傷後,還決定讓他們坐上椅轎 (椅轎是一張椅子,兩邊綁上竹篙而成)。 再依照號碼,一一抬出城,然後向南行。

每個俘虜有3-4名兵士戒護,另有個跑腿的,專管俘虜的戒具鑰匙和剛領的錢。而隊伍後面,還有一小隊騎兵跟著。行進中,隨行人員又放話說他們即將被處決。 對這反覆的說詞,Gully已經無感;但仍讓許多人驚恐有加。

這條路並不平坦,加上雨後路滑,轎夫一再跌跤,Gully本身就從轎上摔下三次。每次押解士兵就對轎伕大發雷霆。後來 Gully 向士兵請求解銬,讓他步行,士兵准了。這些正規軍攜帶的火繩槍遠比中國大陸的精良,而且武器擦得光亮無比,看來是有紀律的單位。可是人數較多的團練(民兵)就差了,他們狀如無賴,矛劍生鏽,軍帽老舊,還有藤牌...。

沿途的景色起初還可看到稻米雜糧的種作,接著就是佈滿大鵝卵石的不毛之地,附近的山丘也鮮有綠意。路邊的小店由圓石和泥土砌成,其旁多有大樹,樹下擺有坐椅。而四野住家零散,居民衣著襤褸,整個景象令人有荒涼沉悶的感覺。

這一程共走了25-30哩,其間涉過幾條西向的川流;也經過幾個小鎮。小鎮周圍大多無牆,如有也只是土牆。但全都有隘門,隘門絕大多數是竹材,只有一處是磚造的。

同仇敵愾? 還是落井下石?
可是通過村鎮,對俘虜來說,一點也不好玩,因為他們得受盡侮辱虐待。居民常對他們罵髒話,揪頭髮,甚至潑糞尿穢物。連老人和小孩也向他們吐口水。這種折磨一路上反覆重演,直到台灣府。不過,特別引人注意的是女性從未參與霸凌,甚至有些還露出憐憫的表情,

素描女性
"可惜,這裡的女人的容貌很抱歉",船長Denham這樣記載,"原因是她們老是嚼檳榔加石灰,以致牙齒、舌頭都變黑。當她們張開口時,就只看到一個黑圓洞,裡面什麼都看不到。加上台灣女性,不分貴賤,都喜歡把臉抹成慘白,對照之下那黑洞就更凸顯了。"  "不過她們倒是很注重髮飾,頭髮梳理得齊整,然後一定插上鮮花或人造花,即使在田裡工作也不例外。連懷裡的小女孩也都戴有髮飾。" (這番描述,讓筆者想起小時候住家隔壁那位給人'收驚'的'先生媽')。

彰化到了
接近黃昏時,景觀改變,周遭出現濕地和密集的稻田,竹藪圍繞的小聚落也多了起來,而這裡的竹子特別高,可達60呎。不久,隊伍抵達一座人口稠密的大城,它有紅磚高牆圍著,城外山丘上還有個要塞(八卦山的定軍山寨)。這城市當是彰化無誤。 

註: 關於Ann 船海難者登陸的地點
根據海難者,登陸後向東北走 2哩一條小河,向戎客船求助。被俘後向南往回走了6-10哩,涉過"較大河川",在對岸小村(small village)停留,然後向內陸行3哩,到一個有石牆和官衙的小鎮(small town)從那兒再向南25-30哩到有紅磚高牆、山丘要塞的大城 large town (應指彰化)。

1. 英國人認為登陸點在淡水或其廳治(竹塹,今新竹)附近。而新竹到彰化的實際距離是65哩,但依海難者的估量,登陸點至大城(彰化)的距離是(6~10)-2+3+(25~30)=32~41哩,兩者相差很多,遑論更遠的淡水。

2. 清方有一說法是,洋人登陸點在大安港,而被俘是在北鄰的大安溪。如果被俘是在大安溪,那它南方6~10哩的"較大河川"該是大甲溪。而涉過大甲溪到南岸小村,再往內陸 3哩,所到的小鎮最可能的是清水(牛罵頭)。只是清水(牛罵頭)並無石牆也無官衙,與文中所述不符。

3. 清方的另一說法,也是最可能的,即登陸點在土地公港(船頭埔,今松柏港)附近。海難者登陸後向東北走 2哩小河(房裡溪)。被俘後再向南往回走6-10哩,涉過的"較大河川"則是大安溪,而到達的南岸小村大安港小村(大安港)停留後,往內陸 3哩到有石牆官衙的小鎮大甲,再從大甲往南25~30哩,剛好是有紅磚城牆及山丘要塞的大城彰化。如此,海難者所描述的地理景象、以及各地之間的距離方位都與實境相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