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作家劉梓潔用幽默的筆法寫了一篇短文叫"父後七日",描述台灣殯葬禮俗文化的種種,頗獲佳評,且獲得自由時報林榮三文學獎的散文首獎。幾年後,還拍成同名電影,頗受囑目。
該電影中有一幕,是出殯的時候,往生者的兒子捧著神主牌,女兒則撐著黑雨傘,遮住神主牌,在大晴天下,由引魂幡前導,緩緩而行。劉在原著中,這樣寫到: "你是我...張著黑傘護衛的亡靈..."。其實,那隻黑傘並不是在護衛著亡靈,而是別有寓意。
40多年前,我祖父(阿公)去世。"出山"的時候,我因為是"大孫",所以擔任"捧斗"的任務。"斗"是個木製圓筒,它原是穀物的量器,這時用來放置往生者的神主牌位。"出山"的行列一啟動,我捧著斗踏出屋外,道士清心仔見狀,氣急敗壞的喊道:「卡緊!卡緊!遞黑雨傘來!不能讓神位曝在青天白日之下!」我姑媽趕緊撐著傘遮了過來。從那時候開始,到上山、到祖父"落土"、然後回家。姑媽的黑傘一直不離我捧著的斗及神位。事後,我好奇的問道士清心仔,為何得用黑傘遮著神主牌? 他神祕的回道:「那是古人傳下的密訓,現在公開講無妨,以前可不行喔! 總歸一句,就是"死不看清國天"。」後來,我跟我父親提起這事,他說他祖父去世時,也聽說過這回事。而且,那時候,長子還得足不觸地的站在曬穀的板子上,一件一件的穿上七層壽衣,然後一併脫下,再為往生者穿上,象徵著"死不踏清國地"。十多年前,我讀了林春地的《河洛語的根及本 -台語千句錄》一書,上述的說法獲得了印證(見文末附錄)。
這件事,讓我深感震撼。原來,早期的移民竟有如此強烈的反清意識。他們居然在先人去世的時候,以如此的方式,將反清的訊息暗傳給下一代。難怪,清國時代,台灣是"三年小反,五年大反"(清吏徐宗幹語)。而1842年三月到十月,英國船長Denham在台灣府獄中期間,就目睹有兩股本島反賊入獄、遭刑,然後...。
Hok-lo 河洛(閩南系台灣人) 取自W.Pickering的"Pioneering in Formosa" Pickering在台期間:1863-1870年 |
講到滿清統治中國,這可以說是人類歷史上最為荒謬的一頁:
一、他們以10~12萬的兵力入關,居然征服了人口四、五千萬的漢民族。
二、他們在征服的過程,並不是到處安撫人心,而是極盡殘酷之能事。除了有名的”楊州十日”和”嘉定三屠”外,八旗所到之處,亦盡是燒殺擄掠。這種視人命如草芥的暴行,就連當時滿清的盟友 – 荷蘭人也看不下去。荷蘭東印度公司特使Johannes Nieuhof 由廣州上京,他在見聞錄上寫到:
"在廣州,是明將在毫無抵抗之下,開城投降的。結果清兵一入城還是把能拿走的都拿走,而且大開殺戒,頭一個星期裡,城內能聽到的盡是小孩,女人和老人的哭聲。八十天中一共有八千到十萬人被屠殺。(十萬包括城外附近,是耶穌會傳教士給的數字);在江西,百姓被抓到,能用的就淪為奴隸,不能用的,不論年紀性別,一律予以酷刑然後殺害。另外清兵搜出四千名美貌處女,加以強暴,然後賣給妓院再賺一筆。南昌附近原有個小城市叫 Lingeiven,Nieuhof 經過時,只剩下一座牌坊,其它什麼都沒有了。"
史學家 Arnoldus Montanus在〈荷蘭反攻台灣〉一文中也述及:
"廈門陷落之後,清兵便對當地居民展開屠殺、劫掠."... 明鄭撤離金門後,"清軍對金門大肆劫掠... 清國士兵從地洞中、角落裡拉出一些可憐蟲,有的當場被殺,有的則毫不留情的被拖著走,然後邊拖邊砍,直至斷氣。"
而在這樣的景象之下,所謂的漢人"菁英"卻紛紛投靠滿清,不少人甚至為了"對祖國統一大業做出貢獻",而積極參與屠殺自己的同胞,真是不可思議。
三、滿清入主中國後,頒布"留頭不留髮,留髮不留頭"的薙髮令,強迫所有漢人男性(僧道除外) 剃光頭顱的前半及兩側,而在後腦勺留條豬尾辮子,以示對清國的認同和忠誠。這種箝制人民基本自由的惡行,在人類歷史上,可說是絕無僅有。然而,這條滿清的豬尾辮子居然能傳承兩百多年之久! 這是顯示滿人的兇暴? 還是漢人的奴性? 還是兩者皆是呢?!
四、現在全中國的滿人約一千萬,清末時最多也只有兩三百萬。而清初時則不出五六十萬,即使全部移入關內,在茫茫的漢人人海中,不過是滄海之一粟。但,他們不但不怕漢人造反,還訂下許多歧視漢人的政策:
- 他們將各主要城市的四分之一劃為他們的住區("韃子城"),趕走原住漢人;然後規定漢人不可入內。(後來改成漢人可以在內開店以方便新住民,但入夜前得離開。)
- 他們當官容易,因為他們有自己的科舉考試,不用與漢人競爭。後來雖然合榜,仍有優惠,錄取率較高(就像國民黨專制時代,為某群人量身訂做的公務員高普考、特考);
- 他們不論是當官不當官、當兵不當兵,終身不繳稅,且有薪餉可領,說是政府的照顧,其實是漢人百姓在供養(後來政府發不出全餉,那是清末的事了);
- 清政府還規定滿漢不通婚,後來雖然放寬,仍有列管;
- 皇帝選后妃,廣大漢人沒資格候選(即使李鴻章的女兒也沒資格;除非是漢軍旗人-即入關前後,滿化的漢人及其後代)。…
好多年前,我看過一齣韓劇。劇中一位清廷派來的漢官,對著朝鮮的官員們耀武揚威、頤指氣使,還嘲笑朝鮮君臣,不過是大清帝國的籓屬小民。有位朝鮮大臣,起身反譏道:「我們朝鮮是大清國的保護國沒錯,我們也樂意如此的安排, 因為大清滿族是朝鮮人的遠親,而且保護國終究還是個國家。可是你們漢民族的國家在哪裡呢?你們的皇帝在哪裡呢?你們是亡國之民啊!至於你呢!充其量不過是大清國的奴才而已...」
當一件事情從另一個角度看的時候,真的整個樣子都變了。小時候聽長輩說,以前日本人罵漢人是"清國奴"(チャンコロ),那時聽起來很刺耳,很不服氣。現在年紀大了,書讀了不少了,見聞也多了,反倒覺得日本人這樣罵也不是全無道理。看看自從〈還珠格格〉以來,一齣接一齣的清宮大戲,不仍在歌頌"皇阿瑪"的"聖明仁厚"嗎? 孫文如果知道他的國共黨徒到現在還如此懷念"浩蕩的皇恩",HE WILL TURN IN HIS GRAVE.
後記: 這篇文章是在陳述過去發生的事實及其意義,而不是在"挑撥民族之間的矛盾"。或許有人會以"中華民族"的觀點,而認為此文"政治不正確"。可是讀者須知,在清國時代,並沒有"中華民族"這個概念的存在;清代之前,也沒有。"中華民族"這個名詞是中華民國成立前後才發明的虛擬民族。多民族的融合和新民族的誕生,是要經過長時間的演化的,而不是用政治力就能一蹴可幾。"美利堅合眾國"建國至今已經兩百多年了,可是如果有人倡議"美利堅合眾族",恐怕會令人笑掉大牙。
其實,族群與族群之間,人與人之間如果能彼此尊重,和平相處,這個世界豈不更為美妙? 何必一定要強調"大家都是一家人",然後再說: 「我是大哥,你得聽我的,不聽我就打死你喔!」?
附錄:
林春地老先生著《河洛語的根及本 -台語千句錄》第200頁,1995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