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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5月30日 星期一

1858年環航台灣 (3/3)

Narrative of A Visit to The Island of Formosa,  Part III

Read before the North-China Branch
of  the Royal Asiatic Society on July 20th, 1858

by Robert Swinhoe 

譯註 龔飛濤


北海岸 - 硫磺礦 - 基隆河 - 南埔 - 台灣府 - 澎湖

大武崙 - 瑪鋉 - 金包里
6月22日上午8點,我們展開探險行動,目的地是離基隆40哩的硫磺礦,據說Nye先生在那裏過著奴隸的生活。我們一行五人,加上兩位陸戰隊員和幾名漢人苦力(挑夫)。

通過基隆市街後,朝西北方向,循著一條好路走了5哩,來到第一個驛站小憩。這地方叫 Tye-hoo-lun (大武崙,巴賽族語:Ta-pu-run,今基隆安樂區武崙里及附近)。再往前兩哩半,又有個休息站。我們在此停留了一小時又一刻。我和同行的植物學家,趁這空檔,趕快去採集自然標本。這是個美麗的鄉野,平地佈滿垂頭的稻穗,山丘則覆有翠綠的植被。令人詫異的是,鳥類很少。我只看到Black Drongo (烏秋)(見第一篇附圖)、Red Bittern (栗小鷺)和 Hoo-hoo (Centropus 小鴉鵑,屬杜鵑科)。我們遇到一個人,他帶了一些東西,包括一件我未曾見過的civet (麝貓)之類的獸皮,他說是在山上獵到的,閩南台語叫Peih ba (白貓)。(可能是與麝貓同屬靈貓科的白鼻心)

 
白鼻心 (果子狸)
Masked Palm Civet

by Denise Chan
Wikimedia Commons
 
栗小鷺 Red Bittern by
Shantanu Kuveskar, Wiki
小鴉鵑
Centropus Bengalensis

by Yathin sk, Wikipedia

下午2點50分,抵達臨海的 Masoo (瑪鋉,巴賽族語,今新北萬里區)。從這裡可以很清晰地看到基隆嶼。當我們發覺,走了一整天的行程,如果乘船只需幾個鐘頭時,心中的懊惱可想而知。我們在村落對面的大榕樹下,休息片刻。然後涉過一條滿佈卵石的淡水淺溪(瑪鋉溪),在民房上方的山丘,找了一處多樹的地點,休息消暑,直到黃昏轉涼時。

台灣竹雞  
by Alexander Synaptic, Wikipedia 
 
6點10分再出發,沿著海灘走一段路,然後進入原野,再往西南方爬上高丘,繼續前進。不久太陽下山,周遭景象立刻變得昏暗難辨。這時我們可以聽到Bamboo partridge (竹雞仔,Ke-puh-kwei "噗雞"? ,按: 竹雞好鬪)在附近山區咯咯的叫,有隻貓頭鷹也發出哀傷的曲調。幾隻大蝙蝠則開始在空中盤旋。這時大家只能靠著月光的引導,向前行。

接近9點,終於來到金包里 (Kim-poau-le今金山)。我們計劃在此地過夜,於是駐足慈護宮前(Choo-haw-keong今猶在),求見這裡的頭人。獲准進入廟內不久,村莊的"總理"(Tsong Le)出現,還帶來蛋和稀飯。他不曾聽說這一帶海岸有發生過船難,也沒聽過有白人被拘留在硫磺礦的情事。他本人甚至從未見過白人。他答應會把我們的救難通告公之於眾。

頭人走後,我們在地板上鋪上床單,決定睡個好覺以解終日的勞頓。可是"夜飛蟲的催眠聲並沒有引人入夢鄉(hushed with night flies, but not to slumber)。反過來,大家被無數的的蚊子徹夜折磨,心煩氣躁之下,不由得想起Bolingbroke (亨利四世 1367-1413) 的獨白: "睡吧! 讓我輕鬆的睡吧! 大自然的溫柔褓姆,我到底是怎樣驚嚇了你,使你不願再按下我的眼簾,好讓我的神智能沉浸於孟婆湯之中?" (O sleep, O gentle sleep, nature's soft nurse, how have I frightened thee, that thou no more wilt weigh my eyelids down, and steep my senses in forgetfulness?")

譯者註:
1. 以上藍字部分,出自莎士比亞的歷史劇"亨利四世" (Henry IV, Part II,Act III, Scene 1: Westminter. The palace)。

2. 孟婆湯: 古人認為人死後,陰魂走過奈何橋,在望鄉台旁,喝了孟婆湯,就會忘記前世的一切。

3. 在金包里的慈護宮,作者Swinhoe 初嚐了當年台灣蚊子的厲害。後來他罹患"熱病"(極可能是瘧疾)。我們無法確定瘧疾原蟲首次侵入他體內是在此夜,還是在後來他駐台5-6年間的某晚。1877年,他以41歲的英年離世。大約20年後,人類才發現原來瘧疾是經由瘧蚊媒介傳播的。

硫磺礦
次日(6月23日)清晨5點起床,讓挑夫們先吃些點心後,就立刻出發。這天多雲時陰,我們裝束得宜,跋山涉水,經過幾處景色怡人的地方,然後在山邊停下用早餐。接著走上一條情況良好的道路(魚路古道?),穿過谷地,再彎過一座山,眼前出現一個裸露的深坑,從裡面冒出硫磺的蒸汽。

這裡風景非常秀麗,我們走在小徑上,沿著山邊,來到一處山澗,但見泉水豐沛,嚐之清涼味美。它從上面的漂亮幽谷,傾瀉而下,通過懸垂的枝幹,直至下方的深谷中。而在對面,則是山丘突起,其中一座有灰色蒸氣從裸露的深坑不斷的噴出。我們涉水過了瀑布,在一間簡陋的小屋歇腳,然後前往硫磺礦。

北台灣硫磺礦  
James Davidson's The Island of Formosa.., 1903
在崎嶇的山徑上,經過一番折騰,終於到達目的地。但見四野無人,不過土丘上倒有一間草寮,可見不久前,這裡是有人居住的。後來我們獲知,原來福州的官員曾派兵到此,勒令停工。因此目前只是偶而有人會來盜採。

硫磺所在的裂罅,像是覆有植被的青山被天神劈開,成為略帶紅黃顏色的石灰石深谷。而這裂罅的某些地方,有強力的熱氣噴出,還造成巨響,就如蒸氣從高壓引擎的排氣孔排出一樣;其他地方,則有幾座小池,裡面冒泡的是高純度的硫磺,只要舀取冷卻後,就是可銷售的成品。而光禿的山溝底有溪流,把從地表滲出的硫臭帶走。我站在坵頂往下看,有個硫磺池離我不到15呎,那臭味實在令人難受。而腳底下的土石,被我的重量壓碎出聲,好像隨時都會崩塌。覆有硫磺結晶的石灰石塊,散佈四處。還有可憐的昆蟲和蝴蝶,難抵硫臭的毒害,落翅失足的飄覆滿地。

八芝林或八仙仔
離開那蠻荒之境,回到先前的小屋。略作休息後,打道回基隆。這回嚮導要帶我們走另一條路徑。這條路,先是爬上相當高的山崗,然後通過碧草如茵的臺地。在此下望淡水河,看它在出海口不遠,一分為二,一支往艋舺(Mangka),另支往基隆。我們匆匆下坡,經過幾座高度中等的丘陵,在滿覆低草之間,有一塊塊開墾出來的番薯園,另外還種有Creanthasea之類的可作染料的草本植物。

河烏 Cinclus palasii
by Alpsdake Wikimedia Com.
眾人在一座山澗木橋上停下來,等候落後的我和植物學者。在這兒,我很高興獲得一隻未見過的河烏(dipper, Cinclus),牠應該是屬喜馬拉雅種。接著我們又落伍了,只好沿著一條好路追趕過去,在通過一片草原牧場後,發現大家在一間半路屋休息,於是整個隊伍重新出發。從此以往是持續向下走,而眼前的景象也漸漸從荒野轉成墾地了。在最後一段的下坡路上已經可見到有牛隻在吃草的牧場和冷杉的植林。總的來說,這座山丘相當陡峭,山徑曲折又不平,兩旁都是茂密的樹林。不過到了平地,則是穗浪滾滾的的農田(有稻米和小米)與交織其間無數的流水和小徑。

晚上9點半,我們跟隨嚮導來到一座大村庄叫Patsienah (Pa-tsie-nah 八芝林又名八芝蘭,今台北士林;也可能是 Pat-sien-ah 八仙仔隔著基隆河,在社子之北)。在村外停下來,大家商討後,決定找舟船載我們到基隆。於是前往船屋,在那兒租得兩艘小船,一艘我們自用,另艘給挑夫們。我們連人帶行李移入船中。裡面還算寬敞,在這兒過夜遠比前一晚在那蚊蟲肆虐的廟堂舒服得多了。這一天共跋涉了30哩,因此即使船身晃動,大家依然睡得既香又甜。

基隆河風情
6月24日清晨,船抵Chuy-t'ng-k'a (水返腳,今汐止),再往上游,水面就感覺不到潮汐的影響了。不過接下來有急湍,我們只好換了兩艘較小的舟楫。這樣一來苦力就得走陸路,舟楫則由我們成員分乘。我和植物學者同舟。起先水波不興只靠風帆;不久湍流出現,長篙短槳齊出,又撐又划,趣味盎然。然而再有趣,持續太久也會厭煩,因此大家很高興能在一個叫Chittaw(七堵)的小村落暫停下來。在這裡我看到幾隻Plover (Charadrius pusilla,環頸鴴,見第一篇附圖) 奔走於亂石之間;一隻鴿子在河邊覓食;數隻烏秋(Drongos,見第一篇附圖)在附近雀躍不已;還有一雙Red bitterns (栗小鷺,見上圖) 在空中不耐煩的飛來飛去,不時發出"嘎嘎"的叫聲。眼前景象的確為單調的旅途帶來生氣,不過不久"tired nature's sweet restorer"(喻睡神)* 就把我擁入懷中了。

* 詩人Edward Young (1683-1765) 的名作 Night-Thoughts: "tired nature's sweet restorer, balmy sleep. ..."

醒來發現周遭山丘變得陡峭多石,而我們已經快到終點處的深潭了。在終站,另有22艘舟楫停泊在那兒。再往上,河流就成山澗,不能行舟了。當地有個小村落叫Kang-ah-lai (可能是 Ts'ang-ah-lai 田仔內之誤,今中山高與麥金路交叉處,基隆河有支流到此)。挑夫們早已在那兒等我們。於是大家一起再出發。過了一條跨溪的木橋後,開始費力的爬山,途中幸好有陣西北雨帶來涼意。走了約兩哩(3.2公里) 終於抵達基隆。下午三點半,我們回到汽船上。這趟探險之旅,歷程80多哩,費時五十五又半小時。

和平島、基隆港
基隆和平島的沙岩 
取自 James Davidson's
The Island of Formosa.., 1903
鸚哥魚 Chlorurus sordidus
by Jaroslaw Barski,  Wikimedia Commons 

翌日(6月25日),拜訪 Flat Island (Palm Island 今和平島),並尋找 holystone (聖潔石:脆軟的沙岩,用來磨白甲板)。我們經過了多年以前西班牙人建立的堡壘。這島主要由沙岩組成,它分裂成許多方塊,內含有一點氧化鐵,長年受到漲潮的侵蝕。島中央長有一種"粗勇"的植物。海岸則由白珊瑚構成。島上到處都有小岩石,我看到一些燕鷗(見第一篇附圖)坐在上面。還有幾隻環頸鴴(見第一篇附圖) 在平地上跑來跑去。幾個漢人漁夫正用鈎線,在抓紅藍色的珊瑚魚。如果你從小船上往清澈的水面下看,也許會發現這些顏色鮮豔的珊瑚寄宿者,在白色的珊瑚枝之間穿梭疾游。

在這海域能捕到的魚當中,型態最古怪不雅,卻也是最美麗漂亮的,莫過於Ying-ko-he (鸚哥魚,或鸚鵡魚)。有人帶來兩尾,我買了其中之一。牠長約兩呎,顏色紅藍鮮明,鼻塊大而青。魚肉非常好吃;而鼻塊煮熟後,很像細膩的綠色龜脂。

接近黃昏時,港內一艘漁船突然亮起燈光,接著一盞又一盞...。在太陽西沉之前,整個水面已佈滿亮光,而當夜色更暗時,其景象就像流星由四方閃耀而來的樣子。其實,這時漁夫們正忙著拉扯船頭的竹竿火把,努力將魚兒嚇進網內。

6月26日船離基隆港,下午在淡水河口的滬尾(今淡水)外拋錨。我們到庄內拜訪,可是當地官員去艋舺不在,我們把救難通告留給庄民,旋即離去。

南埔
6月27日在離海岸一哩處。眼前一片雅緻的綠野,有起伏的草原,也有條狀的黏土地帶,遠方則是雲層覆蓋的峻嶺。我們先放下八人小舟,可是浪太大無法登陸。只好改將小帆船下碇,再請擠在海灘的在地人過來。他們很容易就辦到了。其中一人被帶上船。以下是他提供的資訊:

他們的村落叫 Lampaw (南埔,在北緯24度19'45",今台中大安區靠海地方)。住民是泉州人(Chinchew 多指泉州,偶指漳州)。往南15里*有個市鎮叫Gaw-c'hay-kang (梧棲港),隸屬於不同廳縣(彰化縣)。他們自己則在Teek-cham (竹塹淡水廳)的轄區內,由一位Tsien-tsung (千總,官正六品上下)掌管。這住民不知道有國賽港,他聽說17年前在較北的海岸有洋船出事(應指1842年英船Ann海難事件),那時候他還是個小孩子。他還說這附近沒有生番。我們給他幾份通告,他繫在頭巾上,赤裸著跳入水中,泅回到他的夥伴那邊。

*作者註: 南埔距淡水250里。這裡跟中國一樣,大約3里是1哩,可是在基隆卻只等於半哩。

再訪台灣府
6月29日最後一次拜訪台灣府官員,向他們詢問我們的救難通告是否發出? 結果如何?

道台(孔昭慈)答道: "通告已分發到所轄各地,但迄無回音。" 

他又說,"上次你們離開不久,就收到廈門道台來函告知你們有意來台搜尋外籍俘虜;又前幾天,有艘雙桅船撞到國賽港附近的沙灘突尖處而沉沒。船上水手包括11名黑人和1名白人全都安全上岸。他們有些錢,已經雇到一條中西混合型帆船(Lorcha)要去廈門。"

道台不知道他們是否已出發,也不知道沈船的國籍,但確定不是英國船。他認為我們大概只理會本國同胞。我們告訴官員們,所有國家都應該幫助海難者,我們很樂意載這些水手去廈門。

在場的鎮台(總兵,邵連科)告訴我們,"那條船是載鴉片的,而且部分貨品是保住了。" 接著,他露出詭譎的表情,說道:"這件事不好多說。" (後來,我們得知這艘船是漢堡籍,它載了一批鴉片,目的地是打狗。)

大家又談了一些有的、沒有的之後,我們便起身告辭。回到汽船上,有人報告當天下午有艘中西混合型帆船經過,航向打狗。我們急忙趕過去,然後再回國賽港。

澎湖
翌晨(6月30日)確認那混合型帆船已安然離境,於是不屈號(Inflexible)汽船掉頭往廈門,且預定在澎湖短暫一停。

船停泊在離馬公四分之三哩的港口。我們拜訪了地方官(通判),他的上司是台灣府。他以正式排場在大廳接待我們。那雖是一間髒且暗的廳堂,但具備官衙特有的台階及彩繪摺疊門。我萬萬沒想到像馬公這種小地方,會有如此莊嚴的場所。通判說,他原駐台灣,來此已有五年。就他所知,唯一的船難是在1852年,那一年有20名船員乘了兩艘小艇到澎湖,從這兒上戎客船被送去廈門。他無法提供其他細節,因為當時他尚未到任。

他說:"澎湖出產土豆(落花生)、稻米和小米,但是不夠吃,必須從台灣進口大量的食物。這裡冬天季風極為強盛,所有農田都被破壞摧毀。本地的人口有十八萬。"

可憐的官員語畢,我們起身告辭。這位地方官似乎很緊張、興奮。言談間有時舌頭打結。我們離去時,他以禮炮、鼓吹送行。然後大家上船,船離港口,7月1日安抵廈門。

結論
以我在台灣各地所受漢人的禮遇,我認為任何外國海難者如果落入他們手中一定會受到善待,而且會儘快的被送到有領事館的口岸。但,從我與原住民的短暫接觸所得的印象,我不得不推斷,那些不幸的落難者,在他們手中,是不會活過幾個小時的。有人告訴我,他們嗜血成性,因為要博得女性的青睞,這生番勇士就得經由戰鬥取得敵人的首級才行。(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