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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9月9日 星期一

姓龔的困擾

"恭"還是"汞"?
格主姓龔。這個姓不常見,因此常受困擾。首先,這"龔"字,不少人包括我醫學院時的主任教授不會唸。而自認會唸的人當中,有唸第一聲ㄍㄨㄥ的,也有唸第三聲ㄍㄨㄥˇ 的。

記得小時候,在高雄鄉下讀書,全校老師和同學都是用第一聲叫我,而我也聽得蠻順耳的。可是上了城市的中學,那些"鄉音濃郁"的師長們卻用第三聲! 我頭一次被點到名時,還真的不知道是在叫我呢! 後來發現,連沒有"鄉音"的年青老師和同學也叫我ㄍㄨㄥˇ。而且,唸第三聲的是越來越多;唸第一聲卻越來越少。久而久之,我也只好認了。不過,偶而,當聽到有人用第一聲叫我時,都會讓我倍感親切和溫馨,彷彿又回到那無憂無慮的小學時代。直到今年參加小學同學會,五十年不見的小朋友們竟也多改用第三聲時,我才終於覺醒。原來,童年是一去不復返了。

其實,只要翻一下字典,就可發現,龔,亦作"供",同"恭"也,它本來就該唸第一聲。只是龔是罕字,除了姓氏外,毫無用途,一般人沒有理由浪費時間去查字典。而兩蔣時代,在官場、教育界占優勢的江浙人經常將第一聲唸作第三聲。比如"公德心"變成"汞德伈"。自然"龔"也就成了"汞"了。

上次回台,去銀行,我向行員報姓名。我說姓ㄍㄨㄥ,她聽不懂,我只好寫下"龔"字。她不悅的說道:「是ㄍㄨㄥˇ,怎麼是ㄍㄨㄥ?」我只能苦笑。接著她用注音輸入法打電腦,卻找不到"龔"字。我說:「妳試試第一聲ㄍㄨㄥ。」她打ㄍㄨㄥ,果然"龔"字一躍而出。她有點驚訝,「咦!"汞"先生,這個字怎麼讀做ㄍㄨㄥ?」不過,之後她還是繼續叫我"汞"先生。好像,電腦上的ㄍㄨㄥ,跟我的姓龔毫不相干似的。其實,台灣社會本來就不太重視明辨是非。大家對積非成是的事,早已習以為常。這位銀行員知錯不改,也就不足為奇了。

龔字的台語唸法
姓龔還有一個困擾。那就是,如果我用台語說:「我姓龔(Kiong上聲,等於北京話的第四聲ㄍㄩㄥˋ) 」,對方一定問:「怎麼寫啊?」,接著就是「喔!你是說ㄍㄨㄥˇ 啊!」然後,ㄍㄩㄥˋ(Kiong上聲)就好像從不曾被提過似的。即使我再三想說明龔字的台語唸法,也鮮有人會注意聽...。如果說,北京"國語"的"龔"被江浙"國語"綁架了;那麼,閩南台語的"龔"就好像原住民語一樣,尤其是自以為文明的人連學說一次都不屑。結果,這幾十年來,在異鄉,叫我ㄍㄨㄥ的已經不多了,叫我ㄍㄩㄥˋ (Kiong)的更少。也正因為如此,我對願意用ㄍㄩㄥˋ(Kiong上聲)稱呼我的善心人士,總是感激涕零,不能自已。

*當"龔"下連名字時,轉為上平聲(北京話第一聲)。字後連字時,轉聲調的情形常見於台語,比如"講古"的"古"是Koh上聲(北京話第四聲);但"古早"時的"古"就轉成上平聲(北京話第一聲)。這種變調的規律,對母語是台語的人是"理所當然",但對外來初學者就難了。

芋仔抑或是番薯?
事實上,龔雖是小姓,在高雄林園小港一帶並非罕見。我就讀的小學裡,三十幾位老師當中就有兩位姓龔。我同一學年200個小朋友中,也有四個姓龔。林園苦苓腳有個"龔厝村",附近的王公廟、還有小港鳳鼻頭都有姓龔的人家。至於,台灣其它地方,如台南安平、屏東里港/九如、恆春和嘉義的朴子、太保也有世居好幾代的龔姓聚落。倒是"外省族群"中,姓龔的才是零零星星的。記得我在新竹當義務役醫官時,一位江西籍老士官看到門診部有我的姓名,特地要求見我一面。他興奮的說他來台25年(當時是1974年)頭一次遇上同宗的。他還一直問我祖籍哪裡?

祖籍"考試"
祖籍在那裡? 這是另一個令人困擾的問題。為了它,我差點跟我父親鬧翻。那是我小學四、五年級的事吧。有一次,不知道是"偉大的蔣總統"還是哪個權貴學官的指令,老師突然發字條要家長填寫"祖籍",他特別交代只能寫福建或廣東省某某縣,不可以寫台灣,因為「我們的祖先都來自福建或廣東。」(按:我們那一班全是"本省人",所以沒有其他選項。)

結果,第二天,回收的條子,有一半不是空白就是寫台灣。老師把這一半的同學告誡一番,將條子發回重寫。可是隔天,依然有1/3同學的條子是空白或"寫錯"。這下子,老師可惱火了,這1/3的小朋友全被臭罵一頓,他並且警告如果再"不聽清楚"就要打手心了。這1/3的同學可嚇壞了。不幸的是,我也包括在內。我父親連續兩次都在條子上寫:台灣省高雄縣,我一再告訴他"寫錯"了,他第三次還是不肯改,並且說:「你阿祖、阿祖的阿祖、阿祖的阿祖的阿...都在鳳鼻頭出生,祖籍寫台灣高雄有什麼錯?」我雖然引述老師的話,據"理"力爭,依然無效。

次日我拿著字條,垂頭喪氣的到學校。我發現,全班近60名的同學中,還有十幾位寫不出福建或廣東什麼縣的。當然他們的理由各異,有的可能祖先根本不是來自中國大陸;有的家長忘記祖先來自何方;有的家裡全不識字,即使知道祖籍省縣也寫不出來;也有的是像我,有個"搞怪"(台語)的父親。不過,我們都面臨同樣的命運,那就是要挨打了。幸好,上課前有人想出了一個好主意: 原來班上有不少人的祖籍是福建安溪或龍溪。於是,我們這群"數典忘祖"的孩子就跟著抄寫安溪或龍溪,交了上去。結果,師生皆大歡喜,這場"祖籍考試",全班都答"對"了。這就是國民黨專制時代的"問卷調查"模式,其統計出來的種種數據,有多可靠?可想而知!

虛無飄渺的「桑邊」
而這"祖籍"事,就像其他試題一樣,一旦考過,我就把它拋到腦後了。它再度引起我的注意時,已經是1969年大學四年級了。那是阿公(祖父)去世的隔天,主持法事的道士清心仔,拿著黃紙朱筆走進客廳,問我父親我們在唐山的祖先原籍何處。因為他作法事"放赦馬"(見註一)入地府的時候,要順便通知"所有"在陰間的祖上親長,叫他們到黃泉路去接這位剛要入境的晚輩 - 我祖父。我父親略為思考後,回道:「祖先原籍應該是漳州府平和縣桑邊村。」就這樣,我在無意間,聽到了一件意義微妙的信息。四年後,我父親去世時,道士清心仔又提同樣的問題,我不假思索的答道:「漳州府平和縣桑邊村。」只是當時我並不知道父親生前給了錯誤的訊息,結果他和祖父同樣,在黃泉路上只見到在台的列祖列宗,並沒有遇上唐山的遠祖。

我懷疑有錯是1985那一年。有一次,我去美國猶他州鹽湖城開會。會場附近就是舉世聞名的Genealogy Library(家譜圖書館)。在那裡,我想求證一下我的唐山祖籍,卻毫無所獲。而最讓我沮喪的是,館中所藏的"平和縣志"中,找不到「桑邊」或語音相近的地名。我開始感到不妙。我猜想不是平和縣錯了、就是桑邊村錯了。不過,直覺上,我以為「桑邊」比較可靠,因為那是個不尋常的村名,能在我父親的腦海湧現,必定意義非凡;就好像我對鳳鼻頭印象深刻,至於它到底是屬於小港鄉還是林園鄉就沒那麼重要了。

21世紀之後,網際網路漸趨熱絡,我開始在上面尋求答案,結果,仍然一無所獲。到了七、八年前,有位長輩言談之間,突然提到唐山祖籍是漳州府平和縣"沙堤村"。這下,我可搞糊塗了。於是再上網路查看,卻依然沒有端倪。一、兩年後,又碰到這位長輩,他竟全盤否認有說過"沙堤村"一事! 這著實令我十分苦惱。還好,時代在進步,近年來中國方面在網路上的資訊充實了不少。有一天夜晚,我隨意Google search,偶然發現明、清年代,泉州府晉江縣20-21都,有個沙堤村,且該村竟以龔姓為最大姓! 更讓我驚奇的是,沙堤村的古俗名居然叫做「桑邊」!而這「桑邊」還是只有當地人才知曉的!。這地方就是現在福建晉江附近的石獅市永寧鎮沙堤村。

字沿
後來,我在網路上,又發現中國各地的龔姓各有獨特的字沿(字輩)。沙堤(桑邊)一族最近這幾代的是:
          ... 志大承丕显  诗书万象亨 ...

而鳳鼻頭龔姓族譜上的字沿(字輩)則有:
          ... 志大成丕顯  詩書萬尚亨 ...

兩者幾乎吻合。其中,雖然"承"與"成"不同字;"象"與"尚"不同字,可是在閩南台語卻同音,因此極可能是口傳之誤。至此,鳳鼻頭姓龔的祖先來自原泉州府晉江縣20-21都的沙堤(桑邊)村,已無疑問。

不過,鳳鼻頭龔氏一族雖有字沿(字輩),卻絕少用來作為取名字的依據。其原因是:沙堤(桑邊)字輩是乾隆十八年(1753年)才公訂的。而鳳鼻頭龔氏開台祖,早在明鄭時代即已來台。當然,其後代不可能使用字輩。那 ~ 鳳鼻頭龔家族譜為什麼會出現字沿(字輩)? 這應該是後人去唐山認親時抄回的。而最可能的後人是我阿祖(曾祖父)的堂弟龔紹唐,他是前清秀才,曾赴福州考舉人,想必順道去過桑邊(沙堤)。他的孫子名為X,即是照字沿(字輩)取的。

開台祖
至於,鳳鼻頭龔氏的開台祖龔定海,明崇禎九年(西元1636)生,清康熙十八年(西元1679)歿。從年代判斷,很可能是隨鄭成功來台的軍士。(按:鄭於1661年攻台)。而沙堤(桑邊)村所屬於的永寧鎮,本來就是鄭氏的招兵地。為此,該鎮還在1647年,遭到清兵的蹂躪,造成「陷城洗街」*(見註二)的慘禍。如果當時11歲的龔定海身歷其境,那麼他長大後投效明鄭,是再自然不過的了。

後來,鄭成功據台後,因嚴重缺糧,遂將部分軍隊發配屯墾。其中"中權鎮"有營盤在現今林園鄉的中坑門,而鳳鼻頭則緊鄰著中坑門! 如此,人、事、時、地都連結起來了。

*本網頁上方圖片中央山丘是鳳髻山,山左臨海村莊是中坑門,山右者即鳳鼻頭

結語
從來,人丁旺盛的林園苦苓腳龔厝人,總認為小港鳳鼻頭龔家是他們的分支;而鳳鼻頭龔家人雖然再三向子孫強調我們各有"來頭",卻仍不自覺的跟著自稱漳州府平和縣人氏起來。幸好父親的一聲「桑邊」,以及那位健忘長輩的冒出「沙堤」,讓真相得以重現。現在把它寫在部落格上,希望來者不必再為此困擾。

至於"恭"與"汞"之議,在現今"是非不分,積非成是"的世道下,如果有一天,用電腦找"龔"字時,得輸入第三聲;如果,有一天,所有的字典都把"龔"字改唸成ㄍㄨㄥˇ,我將一點也不會感到意外。

*註一: 「放赦馬」: 人去世作法事時,先要"放赦馬"。道士清心仔的解釋是這樣: "每個人在世時,多多少少做過壞事,所以得派遣赦馬先行下地府,向牛頭馬面打點送銀紙 (行賄?),懇求寬貸"。

*註二:「陷城洗街」: 清國時代,當地人為了避免官府找麻煩,曾經把這屠殺事件,歸罪於倭寇所為。人類的歷史就是這樣,除了強權的惡意扭曲之外,也會遭受弱勢者無奈的誤導。

(龔飛濤 作)

鳳鼻頭的山仔頭及海灘 1974

鳳鼻頭的山仔頭和漁港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