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ges

2012年6月30日 星期六

抗日份子? 抑或是土匪?

聚嘯駝峰綠林客: 廖全、廖角、林少貓

龔飛濤

駱駝山上一小徑
版主前言: 台灣的歷史,在官方常受到政治意識的扭曲; 在民間又充滿神怪迷信的荒誕。這在二十一世紀的今天,格外令人覺得難受。現在我把半生的見聞寫下來。我不想穿鑿附會,也無意添油加醋。我不屑幫人造神,更懶得將人妖魔化。我只想把先人的生活經驗如實的記下,供來者參考和評斷。

高雄林園有一間香火鼎盛的王公廟,奉祀的是東晉名相謝安。在台灣人喜歡祭拜各種有的、沒有的人和物的風氣中,這謝安算是個相當超俗的神明。只是,我父親比較”鐵齒”,對任何鬼神,一概不信。但,我小時候,有一次,他竟然興致勃勃,騎著腳踏車,載我去廟裡。原來,他不是去祈求「王公祖仔」保庇我"頭殼硬(deng)、堯(gau)讀冊",而是要讓我看看廟壁上的彈痕。那是廖全、廖角兄弟與日本警察火拼時留下的痕跡。

廖全、廖角是誰呢? 現今知道的人少之又少。不過,如果提到林少貓,聽說過的人就多了些。其實,他們都是曾經活躍在駱駝山(鳳山丘陵南段)一帶的綠林首領。廖氏兄弟,出身山麓之東的王公廟庄,黨徒多為附近各村落的子弟,算是"在地勢力";而林少貓則是屏東人,後來才落籍於山麓之西的後壁林庄(鳳鼻頭、大林蒲的北鄰),其徒眾來自南部各地,所以是"外來政權"。至於他們到底是「土匪」? 還是「抗日份子」? 到現在似乎依然莫衷一是。

1895年,清國將台灣割讓給日本。五月日本「起山」,十月台南陷落,台灣民主國滅亡。表面上日本似乎已經「平定」了台灣,事實上頭幾年它所能掌控的人事、地物仍極有限。因此許多地方,出現了政治真空、社會混亂的局面。於是一方面有「抗日份子」的崛起,另一方面則是「土匪」的猖獗。大體而言,襲擊對象如果是日本官民,不論其動機為何,都叫做「抗日份子」;而攻擊目標如果是本島同胞,就是「土匪」。可是有些「土匪」,勢力壯大後,膽子也大了,開始找日本人下手,於是升級成了「抗日份子」;而部份原來的「抗日份子」被日本軍警逼得走頭無路後,為了求生,只好強奪民財,也就淪為「土匪」了。因此,實際上,兩者的區分,並不是那麼容易的。

這群良莠不齊的綠林好漢或惡徒,在當時聲勢有多大呢? 根據竹越與三郎於1907年出版的“Japanese Rule in Formosa”: 從1897到1901的四年間,被日本軍警生擒的有8030名,被擊斃的則有3473名。他們製造的事端,光有立案的就達8903件,導致民眾死傷2459人,另有4653人被綁架勒贖。1902一年,繳械的槍枝有5萬隻,子彈10萬發。這樣的數字,在全台人口只有三百萬的當時,可說是非常的驚人。

在這種混亂的大環境之下,林園小港一帶,自然也不例外,於是應運出現了幾股"在地勢力”。其中以廖全、廖角兄弟這一幫人,聲勢最大。根據日治鳳山辦務署的資料,兩人初為盜匪,後來勢力增強,成為擁有一百餘名部下之首領,並且晉升為「抗日份子」。不過,他們一方面狙擊日本人,另一方面卻仍繼續打家劫舍,搶奪民財。當然,他們也明白”狡兔不吃窩邊草”的道理。所以,大白天裡,他們在”正常”的情況下是不會騷擾在地鄉民的。通常,廖氏會叫嘍囉登上駱駝山(鳳山丘陵南段)高處施放”號炮”(信號彈),散居各處的徒眾聽到或看到信號後,就悄悄地溜出村庄,到預定的地點集合,然後整隊人馬浩浩漡漡的往東港、鳳山、打狗等地"遠征"去也。根據一位參與其事的遠房長輩**告訴少年時的先父: 「”出征”時,廖家常會把『王公祖仔』(謝安) 的偶像,從廟裡請出,然後兄弟倆輪流用綢巾將它綁在身上,帶著走。如此做起”事”來就有神助,可以”保平安,發大財”。」這種做法,咋聽之下,令人覺得不可思議。不過,看看當今多少黑白兩道的頭頭成了眾神明的”契子”(k'e kia 義子)之後,也就沒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了。

**我父親說這遠房長輩原叫龔牛。有一次在鳳山東門,被日警盤查時,情急之下,改姓名為陳X。闖關後,日警才得線報,已來不及追捕了。版主於1980年代,曾在美國猶他州塩湖城的號稱世界最大的家譜圖書館(Genealogical Library)裡,查到日本時代鳳山辦務署列管的廖幫主要黨徒名單,其中確實有位陳X的鳳鼻頭人。

話又說回來,這些綠林人物也不是完全不吃”窩邊草”的。有時候如果出外收獲不佳,或心情不好,也會找本地容易下手的目標出氣。譬如有一次,”遠征”不很順利。返途中,路過駱駝山下的一戶獨立家屋,發現家中男人都種田去了,大夥兒竟然將這一家洗劫一空,甚至連女人和小孩身上的衣服也被剝得精光拿走! 這家人後來回到鳳鼻頭求助,可是,在那無法無天的日子裡,雖然知道是哪些人幹的,事後又能奈他們何?

以上是白天發生的事情。到了夜晚,情況就不一樣了。土匪們夜襲本地各庄頭是常態。一來晚上"遠征"不方便,只好就地取”財”; 二來在那沒有電燈的時代,如果又無月光,入夜後外面是一片漆黑,就寢後屋裡也是一片漆黑,被搶了,很難分辨是那一股盜匪幹的,當中是否有同村熟人參與也無法確定。於是他們也就肆無忌憚,放膽行事了。而在那沒有手機的時代,吹口哨則是黑夜入侵者之間彼此溝通、以及與庄裡內應者連絡的方式。因此,那時候的父母常常告誡小孩「晚上不可以吹口哨」,以免誤傳信息,把土匪引來。記得遲至我小學一二年級時,還有小朋友們在談晚上不能吹口哨的事,只是理由卻說不清。

不過,面對這些盜匪三不五時的夜襲騷擾,村民百姓也有對策。以鳳鼻頭為例,在清國時代就有自衛武力的存在,不少人家裡有刀劍。全村還有火繩槍(matchlock)12支。於是,庄裡人就組織了巡邏隊,特別在夜晚,村路口常有人輪流把守。在經歷了幾次槍戰之後,目標較明顯的集體侵犯,就少發生了。只是三兩宵小,趁隙溜進偷竊的情事,較難控制。這種民間自發的自衛組織,後來被日本政府吸收節制,改為「壯丁團」,變成輔佐地方治安的力量。可是,也被更後來的國民黨政府貼上「鎮壓武裝抗日勢力的工具」的標籤。

相較於廖氏兄弟,林少貓的知名度顯然高許多,但爭議性也大。他率領手下數百人,南到恆春,北至台南的大目降(今新化),對日本警憲單位,發動襲擊; 與日軍交戰多次,互有死傷。豪無疑問的,他是個抗日份子。可是他的徒眾龍蛇俱有,其中不乏亡命之徒,抗日之餘,也做出搶奪民財,綁架傷人的事。問題是林某本人的行為和態度如何? 又有關他的種種民間傳說有多可靠? 這些才是關鍵所在, 也是最難解答的疑點。事實上,他自從1899年5月下山歸順日本,與部屬落籍後壁林庄,開發當局認可的獨立莊園之後,就不再公開抗日了。可是他的成員與附近民眾的互動並不平順。他們騷擾鄰近村莊的情事,時有所聞。因此,一般百姓對後壁林的人存有相當的戒心,而對林少貓的觀感是「畏」而不是「敬」。不過,後來卻因為一件小事,而使部份鳳鼻頭人改變了對林本人的印象。

與林少貓有一面之緣的
鳳鼻頭"頭人"龔權
1856~1931
有一天,一個後壁林的住民,到鳳鼻頭來,在路邊攤上拿了幾顆番石榴(那拔仔、芭樂)卻不肯付錢,結果被鳳鼻頭人圍毆一頓。他回到後壁林後,向林少貓報告說是無端被欺負了。林少貓大怒,立刻傳話,將擇日興師問罪。這一下子,把鳳鼻頭人嚇壞了。眾人不知所措。庄上的「頭人」版主的阿祖無奈地說﹕「事到如今,只有派人去後壁林當面向林少貓解釋清楚。希望他是個明理的人。」眾人認為是好主意,可是,卻沒有人願意去。我阿祖只好硬著頭皮,自己一個人,深入傳言中的「賊巢」了。這是他頭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與林少貓的會面。他被帶到一間大宅裡,林坐在廳中央的交椅上,三、四十名衛士分兩邊站開,個個拿刀持槍,怒目而視。那種氛围還蠻像章回小說裡的綠林山寨的。我阿祖強作鎮定,把事情原委陳述一番,並表明善意。林把當事人找來對質後,叱責那人一頓。接著少貓允諾他的人不會再在鳳鼻頭惹事生非。從此,後壁林與鳳鼻頭之間,相安無事。

1902年,總督府決定消滅林少貓這一群人。五月警視總長大島久滿次南下督戰,動員高屏各地憲警加上陸軍第三旅團向後壁林推進。三十日早上,日方先以大炮轟擊,然後是步兵進攻。從鳳鼻頭可聽到槍炮聲不絕於耳。往北望去,但見硝煙四起。直到傍晚,一切才平靜下來。此後,後壁林這個地名開始漸漸的被人們淡忘了。

我中學時,有一次跟父親回鳳鼻頭。路上,他殷切的指著北方遼闊的甘蔗園,叫道:「看那邊,那邊就是以前的後壁林。」我敷衍的回應幾聲,沒有注意聽,也沒有注意看。

又有一次,在鳳鼻頭村子裡,我父親跟一位老阿婆寒喧。事後他對我說:「剛剛那位,是日本人攻打後壁林時,從那裡逃出來的,我們鳳鼻頭人收容了她,她那時候才八、九歲。」他說了她的名字,可是我沒注意聽。

後來,自己當父親後,發現我講話的時候,我的孩子們也多沒有在注意聽。